狼终究是狼,啖肉食腥。
当了一天圣贤,秦王就迫不及待露出大尾巴。
赵高带着内侍从赵国国史里查到卷宗,顺藤摸瓜把当年的灭族凶手全找了出来。
时间过去太久,有的死了,有的老了,有的逃了。
死了的抓兄弟亲戚,逃了的抓妻儿老小,活着的三族六亲一起抓。
活人抓完,又开始挖死人。
秦王不放过死人的理由很充足,不能因为死得早就被宽恕,否则对上刑场的活人太不公平。
那些个死鬼刨坟鞭尸挫骨扬灰骨灰洒粪坑都算抬举!
邯郸城里人心惶惶,尉缭惊得目瞪口呆,去跟秦王理论,没论赢。
父业子继是天理昭昭,父债子偿就残暴不仁?!狗屁!
不诛无罪?寡人母亲何罪之有?外祖父何罪之有?
血仇不报,誓不为人,何以为王?!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都能激起民变,这些民不要也罢!
要恨便恨!不杀鸡哪能儆猴?!
滚!
啪地一卷竹简摔过来,尉缭懵了。
打人不打脸,他是人,又不是奴隶畜生!
当朝重臣,军政首脑,秦王照摔不误,一卷竹简,一碗凉水,还有一砚台黑墨。
水洗面,墨泼衣,怎一个屈辱了得?!十五年来,尉缭从未受过如此委屈。
当年他布衣入秦,两人经常秉烛达旦彻夜长谈,累了卧在一榻,醒了继续争执。
同衣同服,同床同榻,除了女人,秦王拥有的一切都赏过他。
昔日,孝公得商君而秦敢与诸侯争锋,今寡人得尉缭,大秦并吞八荒指日可待!孝公如何待商君,寡人也会如何待尉缭!
这是当年秦王拜尉缭为太尉时,当着满朝文武许下的承诺。
孝公待商君,至死不渝永不相负,而这位秦王,天下才有一半在手,就当他是犬马。
居约易出人下,得志易轻食人。
这是当年尉缭对秦王的论断,他之所以愿意留下,不过想赌一场。
秦王是唯一能造就奇迹的王,而尉缭希望自己也是开天辟地之臣。
臣虽择主而适,亦当匡君之失。那日跪地为臣,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今日君前再一跪,君有过,言若不能谏,当以血来争。
以前总是秦王忍,这次他不想忍了:外面跪去!碍着我眼了!
这话伤人又伤心,尉缭愤而甩袖,往寒风里一跪,蒙恬蒙毅也劝不动。
这夜忽又落雪,仲春时节,飘洒洒飞雪到人间,白茫茫天与地相连。
人说春日飞雪是天谴,一朵雪花一个亡魂。
雪,千万朵万万朵,簌簌落下;亡灵,千千数万万众,徐徐归家。
风雪淹没尉缭,待第二日天明,一堆雪下一层冰,冰下人已经僵成一块铁。
秦王的脸色好似被重霜打过,他扒开那一层雪,又用厚实的手掌暖掉一层冰。
冰人得了这点温热,缓缓睁开一双眼,翕动嘴唇哆哆嗦嗦地说着昨夜旧话。
圣王之道,不滥杀无辜,不擅杀平民。秦王欲成帝业,不能积恨于天下
秦王狠狠摔他一巴掌,把冰人拍进雪地里:寡人家仇,要你管!
可这人铁了心要管,蜷成毛毛虫也不忘念叨重复千遍的劝谏之言。
秦王唤蒙恬来扶他进暖阁,甚至唤了宫女暖被窝都没堵住一张臭嘴。
趁人还没完全清醒,秦王就多赏了几巴掌,然后搓着酥麻的手叮嘱太医令:他醒过来你就告诉他,寡人是怕他冻死,不得已才拍醒他的。
太尉身强体健,这一夜风雪冻不死秦王狠狠一瞪让夏无且觉得说错了什么,即刻转了话锋:也是不可能的。若非陛下及时出手,恐怕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秦王很满意,就再添一巴掌多管闲事!
摔完脸,秦王就飘去了刑场,报仇这样大快人心的事,亲眼看才过瘾。
横十步纵百步深十尺的大坑,四周密密麻麻押了犯人和亲族两三百人。
你母亲是赵人,你也是赵人!杀同胞灭母国!天不容你!
冤枉啊!不关我事,是我弟弟干的呀!
大丈夫死则死矣,何用哭哭啼啼!
罪人冤人观刑人,人人自危;骂声哭声哀嚎声,声声不绝。
人群里冒出一个小圆脑袋,绾着辫花,簪着紫藤花铃。
她踮起脚尖望向高台,依稀只见得一个魁伟身影。
落雪重重遮眉目,北风猎猎拂玄衣,一点墨色晕在素天里。
喧天鼓慑住人声鼎沸,黄发垂髫皆肃穆,满城唯余豺狼音。
她恍觉这声音有几分熟识,却不知曾在哪里听过。
这几日屠城传言四散,清河在脑海里凭空描了一只食人恶魔。
豺狼声倒是和梦里凶巴巴的模样很相符,不过怎么罗里吧嗦像个怨妇?
第一句是我知道你们恨我,然后噼里啪啦把赵国死伤人数报了一遍。
然后说我也恨你们,叽里咕噜把二十年前那一桩旧案翻出来说了说。
事情讲清楚就开始恐吓,我发誓要杀了你们杀光所有人,烧了这座城!
一耳刮子呼过瘾再赏颗定心丸,老子要拯救天下,庶民百姓不用害怕。
有人告诉寡人,现在流的每一滴血是为了这天下不再流血。赵迁降秦,你们就是秦人。我应该保护你们,而不是滥杀无辜。
呸!一个虬髯大汉恶心得吐了:要杀便杀,恁多废话!
你以为我不想!寡人恨不能将你们抽皮拔筋挫骨扬灰!
秦王竭力忍着暴戾,忍得牙齿打颤,依他脾性,一个杀字就已经很浪费唾沫。
可惜他是王,王不好当,第一要务是不能任性,第二要务是学会表演。
那大汉自知将死也无所畏惧,只怕肚里污言秽语太少,骂不尽兴。
你娘都岔开腿给老子骑了,你算什么东西?!
小杂种!喝了老子的尿,还不叫老子一声爹?
听说你有个后爹叫嫪毐,回去问问你妈,老子的跟嫪毐的谁大?!哈哈哈哈!反正比吕不韦的大哈哈哈哈哈哈!
哟呵,小杂种生气了!你妈跟半个邯郸城的男人都睡过,她没告诉你啊?!
飞箭破空穿喉遏住,秦王扔弓拔剑,第一剑劈破头颅,第二剑拦腰一斩,第三剑卸开双腿
当年就是这样,这些人骂他母亲千人骑万人踏,骂他是人畜交合生下的野杂种。
每一句脏言,每一颗石子,每一张戏谑的脸,都在心里编织成网,堆砌成墙。
二十多年前攒下的泪水,在今日洪流决堤,过往的耻辱,必得亲手刷洗干净。
他不停挥舞手中的剑,一剑又一剑,剑下人血肉横飞。
寒雪热泪,汗如雨,血溅衣衫。
力气用尽,他喘着粗气停下,抬头看见女人和孩子满是恐惧的脸。
他转过身去,不让人看见他满脸的泪水与血渍,那是恶魔的样子。
蒙恬。
在。
赦免妇孺和牵连宗族。
诺。
或许,他不该动这一念恻隐之心。
他手刃的人,姬姓武氏,其父战死长平,其子埋骨云中,还剩一双儿女,儿子叫武臣。
秦王为母亲复了仇,为自己解了怨,却又在武臣心里埋下恨种。
刑场自古悲伤地,有人难忍生离,有人不甘死别,黄土飞尘杀人不见血。
有用情至深的妻子宁死与丈夫共葬,还有年迈的老人不愿独活坚决与儿孙同在。
观刑旧臣噤若寒蝉,邯郸庶民皆成惊弓之鸟。
秦王已看惯血雨腥风,仇人亲眷不值得悲悯,他闭上眼告慰亲人亡灵。
清河还没有,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不够理解这幕人间惨剧。
爷爷搂她在怀里,遮住她的眼,可是捂不住一双耳。
一声声哭喊传进耳里,撞进心上,碰出一滴又一滴泪珠。
爷爷只好扶了她的肩,拨开密密丛丛的人群离开这伤心地。
他好讨厌!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还不是要杀人!
爷爷抚她的头,问:如果有人杀了我,你会怎样?
清河愣住,若是真的,应是天涯海角也要血债血偿吧。
她不那么讨厌秦王了,可是还有好多事想不通。
他们为什么要杀秦王的家人?
因为秦国杀了赵国好多人。
秦国为什么要杀赵国人呢?
这说来话长,搁以前鲁仲连肯定毫不犹豫回答:秦人贪得无厌要抢人地盘!
可是,谁不贪得无厌呢?
秦人也曾被打得差点亡国,楚国也想问鼎中原,打周天子耳光最狠的差不多是三晋吧。
故事上溯到韩赵魏三家分晋,清河觉出来都不是好东西:赵国窃国自立,打杀抢砸没少做。
几百年来都这样你争我夺。谁也不冤,谁都有仇,却也谁都不甘心!
可是,不能这样杀下去。
爷爷跟她讲了秦王的雄心壮志,清河沉默好久还是有疑问。
被灭国的人还是会恨他,还是会报仇,真的能结束吗?
要结束这一切很难很难,爷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
爷爷心事重重地望着天,风不停,雪不歇,春还不肯来。
清河接了一捧雪在手心,那位雪夫人,会是恨他的人吗?
邯郸城流传着雪夫人殉城的故事,冰肌已入壮士腹,玉骨留香北风中。
赵嘉为妻子草立衣冠冢,就在府邸侧园,长公子府邸曾是秦太后的家。
故园一去三十岁,不见当年同游人,砖瓦如旧草木增寿。
彼一时异人携了新妇出门去,此一时儿子扶了母亲还故宅。
当年青丝红颜,而今鹤发鸡皮,岁月不择美丑,谁也不饶。
太后身子不太好,车驾行得很慢,比儿子晚到邯郸好多天。
秦王到城外接她,不待安顿就兴高采烈的说送她一件厚礼。
她以为母子可以再相依,映入眼帘却是几十颗人头似蘑菇拔地。
她吐得翻江倒海,想来儿子定是嫌她活得太久,打算吓死她罢。
回家,此生最后心愿,却因儿子变得十分难堪,儿子一脸心不在焉。
母亲说起与兄弟姐妹嬉戏玩闹的童年,秦王在想羌瘣把东阳收拾干净了没有。
母亲想起偷入青云阁学舞的少女时光,秦王盘算着该派谁去料理北逃的赵嘉。
母亲说到一舞夺魁满城垂涎,秦王思量着顿弱布在楚国的棋局走到哪一步了。
那时候,多少人一掷千金,只求见我一面,我偏
秦王回过神来,将母亲的话粗暴打断。
母亲是否知道邯郸人都怎么骂?你该亲耳听一听的。
能有什么话?左不过下流无耻,我听了几十年。
那母亲还还恬不知耻?
儿子不懂母亲,也不懂女人,母亲本是受害者,反倒被他严辞责备。
这位母亲能抚养出雄视古今的儿子,因为她原也是心无所畏的猛虎。
你什么时候能独爱一人,再来跟娘说从一而终。做不到,就闭嘴!
儿子转身就走了,同样好强的性格注定了母子无法彼此聆听。她一生传奇与心中情感,永远都无法与儿子分享。
纵有侍人簇拥孙女在侧,这条路也走得好萧索,家已只剩了空壳。
引路的老家臣把几十年的风雨变迁都讲给她听。
家宅充公后,先是作了赵国太子藏娇的别馆,安置一位绝色歌伎。
太子即位,歌伎入宫作了王后,王后之子赵迁被册立为太子,废太子赵嘉被幽禁在这里。
后来,赵嘉迎娶燕国公主,两个小王孙出生后,赵嘉被遣出王城,这里荒废过几年。
开战后,长公子一个人回来了。没多久就被关进国狱,说是谋反。雪夫人也回来了,把长公子救了出来再后来
故事结局很不美好,雪夫人没能庇护城中妇孺,赵嘉也没能庇护自己的妻。
听闻雪姬投身沸鼎,太后落泪:雪囡啊,我见过她的。
殷奴为太后披上狐裘,庆都公主牵住祖母的手:我们回去吧。
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一走。
天色已晚,侍从们不敢应承,尤其是护卫的郎中丞蒙毅。
蒙毅和殷奴随了几步,太后怒斥:想气死我,就跟着吧。
太后缺什么都不缺任性,一句话骂走秦王,两句话噎死蒙毅。
他关了我十年,我都要死了,连口气都不给透吗?!
蒙毅只得停步,命郎卫封锁宅门以防外人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