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就是这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事越是传得快。
当然还是小玲子自己先出来说的,说她男人和她结婚都三年了从没改过一个习惯,只要从大街回来不管她在哪儿,第一件事肯定是凑到她跟前猴子一样把手伸到她的胸脯里,要是正赶上在灶坑做饭,他一定让她解开裤带让他的手在她的下身里呆一会儿。
小玲子说,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宫在动,那种五月槐树被摇晃起来的动随着自下而上的动,她觉得槐花一样的香气就水似的流遍了她的全身。
这句话小玲子当李小荣说出来,李小荣一下子就哭了,天底下的好男人怎么就叫你摊上了,我那死鬼,一年一年不回来,到了年底,又跟人到火车站扛粮包去了,我等于守活寡。
这句话被一个传一个地传出来,女人们眼前突然就涌出一团迷雾,使她们看对方的眼神变得恍惚。
她们的男人一年一年不在家,她们的男人即使在家,也从来没有大白天的就把手伸到她们那地方。然而沉默一会儿,突然就有人吁出一口气,之后,狠狠地骂道:贱!一个在小玲子看来无比幸福的故事,被女人们口口相传讲着时,无疑就有了故事的宿命,阮家新村的女人们没一个不认为这是犯贱!女人那地方要多脏有多脏,她的男人怎么就那么恶心?再说啦,两口子好到这地步,不是有点犯贱?!
小玲子的命运让她们不幸言中,这使小玲子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再讲,好像是她们伤害了小玲子,好像是她们在背地里制造了车祸。她的哥哥占公家的地开绿馆,她们本是一肚子意见的,可是当听说小玲子回来了,脸成天不开晴,她们惟一的念头就是到绿馆里看一看,安慰安慰她。当然,在这种想法里边,不能不说还夹杂一点别的东西,好奇。
现在,小玲子居然自己回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女人们一个个从院子里走出来,也和小玲子一样挂着笑。不过她们在端详小玲子时,鼻子下意识地一阵阵吸气,因为她们没有忘记小玲子身体里曾经装过槐花的香气。
香气自然是吸不到,她们反倒吸到了一股油烟味。小玲子虽然换了一身新衣裳,但还是沾了绿馆里的油烟味,这让女人们感到某种可怜和心疼。你想想,她曾经被男人宠到那种程度,如今一个人在油烟里熏烤,不是太可怜!
可怜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香气的女人与没有香气的女人之间的距离。小玲子几乎是被大家簇拥着送到大嫂面前的。
小玲子瘦了,确实瘦得让人可怜,下颏尖得恍如一只瓢把,眼窝边尽管抹了一层粉,但因为陷了下去,还是能够看到那一圈乌青,尤其她笑时,脸腮上有两道弯弓一样的褶子,就和大嫂镜子里见到的自己脸上的褶子一样。
在见到小玲子最初的一瞬,大嫂心里头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疼,那疼是疼小玲子又是疼自个儿。
她和小玲子之间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联系,因为她们俩的命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一个被男人宠的脏地方都能冒香气,一个被男人烦得连脸都很少正眼看一下。不正眼看不要紧,哪样伺候不好还要挨骂。
一个从来不用操心的男人死了,又有哥哥宠她,给她开绿馆,而另一个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把钱拿给小姑子开绿馆,帮着跑前跑后买锅碗瓢盆收拾卫生,结果绿馆落成坚决不让她靠前。
现在,两个命运不一样的女人在大嫂眼里有些一样了,脸上都有了弯弓一样的褶子。这让大嫂眼圈有些放红,她不但眼圈放红还伸手拉过小玲子的手,说:都是你哥太霸道了,他不让我去。
小玲子说:我早就想回来,可是我心情老是老是不好。
小玲子回来看大嫂,不想提到心情,只想说说感谢的话。她不想说心情,不是怕自己伤心,她经历了夜里的沉底,不会再沉了,正因为她感觉到自己不会再沉了,才要回来看看大嫂。
她不想提到心情,是一说心情就要说起自个儿男人,而大嫂最不爱听的,就是她跟男人之间如何如何好。有一回她回娘家,话赶话说到她脚上的鞋,大嫂问:你那鞋边怎么跟城里人似的,白净净。
小玲子说,还不是他给我擦的。结果,话音刚落,大嫂立即转身。那一上午,大嫂没跟她说一句话。可是,小玲子不知道,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她男人死了,死了男人就等于塌了天,她的天都塌了她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连天都塌了说什么都只能让人可怜让人心疼。
她甚至应该趴在大嫂肩头大哭一场。
那个上午,尽管小玲子没有趴在大嫂肩头大哭一场,但是她们说了很多体己的话,这是她们姑嫂八年来从没有过的。
八年前,大嫂也是一个娇气的女子,在阮家新村小学当代课老师,可是因为她的爹妈在一件衣裳上偏向她,骂了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服毒自杀,她的名声从此就坏了,都说她要尖儿。
大嫂是要强的,为了改变自己要尖儿的名声,她不惜从一个富有的人家嫁到儿女一大帮、炕上还有一个瘫婆婆的刘家。这些年来,一边教学,一边屎呀尿呀地伺候婆婆,因为伺候婆婆她经常晚来早走,最后连学都教不成了。
她虽人被学校打发回家,她的名声却真的好了。她的名声好了,可是随之,她的手骨节粗大肿胀起来,她的嗓音粗糙沙哑起来,她的身材鸭子一样走起路来达达的,使男人除了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偶尔搬弄一下,白天根本看都不愿看。
三年前,小玲子在家时娇气得不得了,家里的活儿一样也担不起来,下田、做饭、喂猪,全在大嫂身上,给母亲洗点脏衣服也要戴胶皮手套,手脚养得又白又细不说,成天就讲穿衣打扮。谁都以为,她也会和她大嫂一样,只要结了婚,就会变成一个老妈子,就身上的哪儿哪儿都得粗糙起来。
可是哪里知道,人家居然遇到了一个打心眼稀罕她的男人,那男人不但没让她把皮肤变粗,还把她的心都养细了,细到能体会自己是一棵槐树。可是命运这东西就是有着这样奇妙的力量,它把两个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的女人弄到了一样,弄到了现在这样。
一个虽有男人却从来不看她一眼,从来不知道一棵槐树被摇晃是什么滋味;一个虽被摇晃过摇出了一身的香气,可是那香气只能靠回想。让命运之手弄得一样不幸的两个女人,在这个上午居然说着说着,说到一个相当深的地方,说到了小玲子的身体里。
这是大嫂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勇气问的问题。她过去没有勇气主要是不想承认自己命不好,现在有小玲子做伴她已经不怕承认了,因为她的命和小玲子比还算好的。小玲子一再说:大嫂,我夜里想一想,打心眼羡慕你,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女人有个完整的家,是最大的福分,别的都是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