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给匡楚讲了许多事情,也给你煤矿上讲了许多事情,包括上面的神鬼牛舌,也包括那一次次煤矿事故ashash他直到一天,有一个小玲子的姑娘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关于小玲子的故事,也渐渐地被大家所熟知,后来形成了下面的文字ashash
有一个夜晚,在那个故事开始的黄昏,绿馆里没有客人只有小玲子和苍蝇。这个时候的小玲子往往是手握苍蝇拍儿,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苍蝇在她眼前飞舞,它们喜欢沾有油腥味的桌面,然而并不在那里长久停留,它们喜欢桌面的惟一标志是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外出干活的民工不时地出走又不时地返回。
有只苍蝇从一张桌子飞向另一张桌子落到另一张桌子的酱油瓶上。这时小玲子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仅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时候小玲子都只是静静地看它们从哪里起飞,又在哪里落下。
她看它们翅膀的颜色是如何的不同,腿脚又如何的灵活麻利。当然看着看着,总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苍蝇在半空飞舞时还是独自,可是当返回圆桌桌面会突然变成一对。它们变成一对,往往是一只扎在另一只的背上,长时间地舞动着翅膀和腿发出嗡嗡的声音。
每当这时,小玲子会突然站起离开凳子,握苍蝇拍的手闪电般地舞了起来,随之屋子里回荡起比风短促的嗖嗖的声音。
小玲子的苍蝇拍在空中一阵狂轰乱舞时,不是对着某一只苍蝇,而是毫无目标,东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刚才还悠闲自得的家伙,不得不顺着绿馆珠子门帘的缝隙仓皇逃窜。
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复的局面,小玲子先是静静地看苍蝇飞舞,之后把目光盯到一对苍蝇上,之后在听到一对苍蝇在耳边拖拉机一样嗡叫时,神经病发作般毫不留情地追赶苍蝇,之后,不无沮丧地关门上锁转到后厨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觉,最后对着被自己追赶得无处逃窜、从餐厅逃进睡屋里的一只苍蝇发呆。
在小玲子看来她就是这只被追赶得无处逃窜的苍蝇,只不过追赶她的不是人,而是隐在身后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只不过那命运的蝇拍在风中划过时,留下的声音并不短促,而是天塌地陷般的一声巨响。
小玲子的身体像车轱辘一样空转的时候,往往自觉不自觉就看到了一张面孔,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并不清晰仿佛丈夫死后响在耳边的拖拉机,你不看时觉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细看又什么都看不见。
在那个故事开始的夜晚,小玲子的面孔不知怎么就变得清晰起来,血肉模糊得清晰,鼻梁骨深深地塌进去两腮气球样肿起来,嘴唇上淤着厚厚的血块。那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像夜的使者,天一黑就飘进绿馆跟在苍蝇后边到处乱飞。当她疯了一样追散苍蝇,躲回自己睡屋,她居然随那飞进来的苍蝇一道跟了进来。
于是,像掉进悬崖又栽进了水里,小玲子的脸和枕头包括她的身体,一瞬间就在湿漉漉的水里漂了起来,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使她误把自己的哭声当成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机的声音。
后半夜,她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仿佛沉到最底再也无处可沉了,仿佛一条鱼游到江边再不回头便无路可走了,她游回来静静地看着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谁都难以想像当这样的夜晚宣告结束,当远处地平线上的日光爬过大地射进绿馆的窗玻璃,另一个小玲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阳一样,湿漉漉地升起在绿馆里。
说湿漉漉,是说她一早起来就洗了头,她从不早上洗头,她换上了一件暗蓝色对襟小褂,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没有穿过,布纹上的棉丝像刚抽出的麦叶一样毛茸茸的。
她在哭肿的眼泡上搽了粉,并在脸腮上搽了一层遮盖霜,尤其她换了一条豆绿色的围裙,它实心实意卡在她的腰间,现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坝上的新柳。
小玲子从绿馆里升起来,这是一个令人喜悦的时刻,当然喜悦的,也只是那个给她打工的外甥,也只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
那个外甥其实是她大嫂的外甥,在穷山沟里上不起学,才十六岁就出来找活儿,来到绿馆后一直就像只怕猫的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着她。而她的村长哥哥对她苦抽抽的一张脸早就有想法了,买卖不能这么做和气生财。
而这个早上,她一直是笑着的她笑着叫醒外甥,让他生火烧水打扫门前的草屑和塑料袋儿,然后笑着迎来哥哥。
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过来,一个监工的工头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端着瓷钵站到柏油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卖豆腐的马车和卖猪肉的手扶拖拉机。
在这个湿漉漉的早上,小玲子从绿馆里升起来,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在绿馆里。她买了该买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装了暖壶里的水,揭了围裙,到后厨里跟外甥说了句什么,就顺着辟在门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这对小玲子,无论如何意义都是重大的,这条土道通着的西边是阮家新村,是她娘家的村子,那里住着她的婚前女友,住着她的大嫂。
虽然与绿馆只有两里地之遥,虽然站在绿馆门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样的房屋、草垛就尽收眼底了,可是小玲子自从住进绿馆,还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天哥哥把她从海边接回来,直接把她送到绿馆,仿佛她与村庄毫无关系。
小玲子穿着新崭崭的衣服从东边走来,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们的目光。她们纷纷从院子里探出头,葵花向阳似的,随小玲子的款款走来转动着脑袋。
村里人盼小玲子盼得已经没有耐心了,有好几次几个女人找到李小荣说,咱去看看吧,毕竟人家死了男人。
这毕竟里边,有着另外一层含义,是说她哥霸道,咱不能跟她哥一样。当然,她们指的霸道里边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没把小玲子先送回家这件事,而是指占公家的地开饭馆儿,这件事是有民愤的。
因为情绪比较复杂,李小荣当时就否定了,人家是住在绿馆里又不是住在家里,万一以为咱是去下馆子呢?
女人盼着看一眼小玲子,主要是想亲眼看看死了男人的小玲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小玲子和男人的故事,在村子女人那里,差不多被嚼烂了,嚼到后来都有些变味了。
小玲子和男人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只不过是男人对她太好了,好到了不被乡下人们理解的地步。
比如为了娇贵老婆,他不惜放下男人的架子,又喂猪又蹲灶坑烧火,还亲手洗衣裳;为了娇贵老婆,他放弃祖祖辈辈渔民出海的大事,买个拖拉机在附近的老黑山拉矿石。当然男人对她更重要的好还不是这些,而是不大能说出口的类似身体里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