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生活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适合自己。莫德尔由衷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可能有重回熟悉环境中的如鱼得水,也可能有摆脱了胡贝后暂时的心情放松。天空似乎都因此变成了高爽的湛蓝,落叶也不再让人感到伤情,反倒萌发出春日不远的无限希望来。
莫德尔觉得自己应该要开始新的生活了。然而在工作的间隙,休息的闲暇,每一点零星细碎的时间里,他都抑制不住地回忆。那回忆像长了翅膀的鸽子,围绕在自己身边,上下盘旋不去。
那些鸽子无处不在。有时它们成双成对地落下,甜蜜地缠绕在一起,相互梳理着脖子上柔软的羽毛。有时它们形单影只,凄凉孤寂地停在自己的肩头,疲惫地咕哝几声。他和胡贝之间的回忆实在太多了,整整十年,他们都在一起耳鬓厮磨着。现在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不出意外,还将陪伴自己一生的,似乎也只剩下回忆了。
战争开始前的莫德尔在军队中就有某种不合群的倾向,现在归来后,这种倾向仿佛又明显了起来。他不是一个不会和人友善相处的家伙,然而一个人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留恋另一个人显然是会影响到正常社交的。这都要怪胡贝!
“是啊,什么都怪我。莫德尔什么错都没有,什么都是我的错。”
要是那家伙现在在自己身边,他一定会这样笑呵呵地说着,然后靠在自己身边……不对,那是战争前的胡贝,不是如今的他。战争如同一道细细的白线,悄无声息地没入软得毫无阻拦的,黄油般的生活里,把它切成两段,又贴合在一起。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即使是秋凉的日子,莫德尔还是感觉有汗从腋下流出来,衬衫渐渐变得濡湿,像他的睫毛一样。他的手指没入裤子口袋里,那里面最深处躺着一枚金属片,不怎么厚,泛着腻人的锈味。一枚钥匙。他让指尖的皮肤硌在凸凹不平的钥匙牙上,一点不怎么深刻的疼痛渐渐传导过来,在心口轻轻地咔哒一响,像打火机清脆的声音。
或许自己应该把这枚钥匙丢掉。莫德尔垂着眼睛慢慢想着,当初自己离开时,就应该把它留在桌上。然而自己为什么要纵容它一直躺在自己的口袋里呢?莫德尔自己也想不明白。他的手缓缓缩回来,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掌心里硌着另一块金属,那枚骑士勋章。
柏林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莫德尔咬住自己的上嘴唇,眼睛盯着地板。他搬到宿舍后,还一次不曾回到他们租住的地方过,尽管他保留着那里的钥匙。他不知道胡贝现在怎么样了。他的烟瘾是不是更大了?他还在喝酒吗?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工作?他……
莫德尔想不下去了。他的鞋后跟在桌子下面用力蹬着对面的墙壁,身体向前倾着,手臂支在桌面上,交叉着,这样脸可以藏在安全又稳定的三角中。那枚骑士勋章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他不思念胡贝,一点也不!
然而想要被调到其他地方并不是那么容易。莫德尔现在做的是团长的副官,繁杂事务太多,一时还腾不出手来思索这件事到底要如何操作。他们不久之后还有阅操,搞不好还会有手握实权的军官来观看,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莫德尔,你认识胡贝吗?”突然从自己上司的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莫德尔不知自己是惊吓更多,还是激动更甚,总之他差点掉了手里的一沓文件。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重复的全名证明他没有,“汉斯-瓦伦丁·胡贝。”
“我们是军校同学。”
莫德尔要咬住一点侧面的舌头,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胡贝……胡贝他怎么了?
“哦,那一定很熟悉了。你觉得胡贝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
这要怎么说呢?莫德尔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稍微摇晃了一下。许多缠绕不休的回忆也像气泡一样,随着酒瓶的晃动汩汩上升起来。胡贝有干净的眼睛,阳光的笑容,温暖的双手……他在繁花盛开的栗树下等着自己,等得太久呼呼睡去。于是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掐断一根新鲜的草叶,在他的鼻子底下轻轻刮搔着。他痒痒地抽动着鼻子,猛地睁开眼睛,欢欢喜喜地扑上来抱住自己……
然而莫德尔不能把这些鲜活的记忆说出来。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把那些升腾上来的泡沫咽回去。他得保持自己声线的平静和评价的专业:
“胡贝上尉在军队里素来是以勇猛过人,指挥出众而闻名的。”
“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就不妨帮他这个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