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哀只是哀商路断绝,生计堪忧。汹汹乱世,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于我辈也没甚干系。”他说完,往前迈步,也接过侍从递来的酒盏,逼近,目光深长,把盏持上。
“在下姓陆名机,江东之人”,青衣人随言并手一揖:“蜀亡,也于我家国攸关生死,故此兴悲。”
晨曦染红山间,雨后迷蒙烟气中,霞光磅礴奔涌,浩荡无际,他接着走向楼台边,仰首远望,那点悲意像酿出了深重的豪兴:“天地苍茫,万代千秋,确如君所言,人生如寄在此,纵国败身逝,何值忧惧呢?”
尾音带声长叹,陆机黯然垂首:“只是不甘,恨此身碌碌,无缘逢如伊尹兴商,周公佐周之伟业了。”
程章侧视他纤秀剪影,玩味着他未尽话语里的不得酬之志,倒像万分哀凄,恸入肺腑,而一丝恼恨,却坚毅笃定,力重千钧。与他少年志气,胸中筹谋恰一点灵犀相通。
程章握住陆机衣袖,凝视他眼神,道:“天下未定,一统未及,君何谈功业难兴呢?就我这蕞尔小商,还指望着早日太平无战,商路无阻呢。”
天光大亮,陆机也不知为何,借这山水烟气,诗兴应和,愿对眼前萍水之人一吐块垒。而转念想到,战势危急,身负使命,当下所愁正是如何由西陵入蜀,不妨借行商一臂之力。
于是道:“虽说渺茫,但一统太平总是可待。这城已处夹攻之势,郡守还没献降,魏吴军马逼近,不知程兄下步欲往何方。”
“汉中。”程章略一思索,果断言道:“也是,避难要紧。我想干脆将一船锦奉献,给这郡守募兵,择机北上。既然故国已降,汉中是魏军后方,若去早做图谋,不定还能有番经营。”
逆汉水、丹水而北的荆襄道上,一叶敞篷舫船逶迤北行。
汉中栈道,一路通荆襄,另一路则由褒斜、子午道西下入蜀。自古蜀道险难,多是峻岭陡崖上凿石架梁,铺陈木板建成栈道。千里绵延栈道,在秦岭巴山西缘汇成一至险关隘,是为剑阁。两侧壁立群山四围,唯在其中留出一道罅隙,蜀诸葛亮多番北伐,经营此地,渐渐飞梁建阁,屋舍井然,成为贮粮屯兵之所。而北伐曹魏数度攻蜀,占尽汉中之地,也在这里再难南进一步。
此番钟会邓艾伐蜀,邓艾驻守汉中多年,心知剑阁难攻,于是兵行险着,带兵绕过剑阁,入罕无人迹的阴平山地,突袭成都平原。逆战之师,争相奋勇,一路攻下江油、绵竹。邓艾在成都亲受了汉主面缚舆榇的降礼,而作为主帅的钟会,还在险关剑阁被蜀将姜维牵制。
剑阁外一处平缓斜坡上,魏军大营。粗壮木桩搭起高阔营门,门上守军持矛肃立,旌旗迎风烈烈。
钟会长袖缓袍,在营门从容度步。他长发披散,手持麈尾,意态风流,丝毫不沾军营肃杀之气。
“校尉眼前有二害,何以如此悠然?”旁一人问道,依然衣着锦绣,行商容貌。
“哦,蜀主已降,还有什么称得上大害。”钟会继续漫不经心。
“剑阁后的姜维,还有成都城里的邓艾。不破姜维,灭蜀只是虚名。不除邓艾,难称军功封赏,恐怕也不是校尉执意伐蜀所图吧。”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要破姜维,一纸令降诏书足以。邓艾与我并力攻蜀,险道取胜,我何以没点容人之量,与他纷争?”
“钟校尉真这么想?”
“还能怎么想,是公子你想多了。”钟会含笑抬手,敛衣作礼:“你是司马家子孙,跟随卫瓘监军,他去盯邓艾,你来自然是来盯我,那敢不坦然相对呢?”
“校尉说笑,小子不敢。”程章回礼,道:“我虽没参军行营,但这些年在巴蜀荆襄间行走,对姜维威名还是有些了解,前蜀相诸葛亮的忠勇智谋,姜维十得其九,十万蜀军主力,凭山距险,那会那么轻易降你。”
“那倒是,没料到,公子有何良策?”钟会斜斜望向程章。
“兵者诡道,利诱可胜。校尉若信我,容我徐徐图之。”程章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那是当然。”说罢,也不道别,便施施然往营里走,似乎万事妥当。副将胡烈见状,迎上问道:“果真不攻?”
“夫唯不争,故无尤。”钟会昂首念完,又低声道:“他司马家凭西境军功权倾天下,那有把这功让给别人道理,我稍一造次,就是个身首两离下场。还是庸庸谈玄得好,来来,喝酒去。”居然搂着胡烈进营去了。
营门外,钟会走后,随侍山简一声感叹:“钟校尉真一派天真随性。”
“装的,晋公早就对他不放心,此人心高气傲,内执权柄,外拥雄师,心里也清明得很,蜀亡到现在,他只守不攻、收营避战,估计已经料得深远,看他能起什么波澜。”程章冷冷道。
又吩咐道:“眼下收残局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