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1 / 2)

昆岗玉 几微 1802 字 2020-12-31

“为求和,干嘛十万大军出动?干嘛接连攻城血火累累?耍我玩吗!”

司马颖牙磨得嗤嗤响,正对毡帐回应,闷雷似的,是那种肺腑里气息翻涌,却在喉口被死死堵牢的,怪异怒吼。

——怎么敢对士衡疾言厉色,隔这么远,彼此不见,也不敢稍稍施加一点。

“不是,情势有变,强而避之,不利则退之,明智之选。”卢志仍沉静,走到身后劝。

另一旁的王衍瞅到机会,壮胆达成使命:“利弊了然啦,殿下僚属都看出,和解最好,殿下就别再怒气汹汹非要打洛阳,相安无事多好。”

司马颖瞪上一眼,王衍哑声,又膝软得欲倒。卢志匆匆过去扶,司马颖却感到,袖口被人不自然地扯了下。

——且看他们怎么演,火气平息了些,眼神也只盯正前。

“我乃成都王长史,愿随大人入洛阳,表明和谈诚意。”

没拦阻,卢志自作主张地拜向王衍。

“诚意?”王衍一愣神,瞄向司马颖,转机太快都不敢信,“如何得见诚意,能从城门撤军不?”

“这要谈,彼此允诺条件地谈,”卢志笃定笑,“而诚意不只我,还有为质的人,能让大人足够信。”

于是司马颖目瞪口呆中看到,陆机揭帘站出,袖手闲闲地站好,火光远远的,只照出他轮廓,暮夜寒气里,迎风岿然不动的轮廓。

“在下曾被齐王当人质,逼使成都王退军,一逼就奏效,王太尉久在朝中,半年前事该有所知。”

陆机从木台往人群走,脚步轻缓,司马颖却觉一步步狠砸向心头,正如这人不知不觉中,被严防死堵地禁绝着,还在让自己惊心动魄地闹腾,非要翻波搅浪地,挑起他不堪承受的事!

“如此,能使王太尉相信吗?”陆机在王衍前立定。

称的是旧官名,王衍认出人,也咂摸出了这套近乎,搓搓手斟酌:“士衡你若愿去,这和谈大概能成,毕竟,毕竟成都王会有所顾忌。”

瞥见成都王面色不善,噗噗如牛喷气,赶紧收敛闭嘴。

“不是他愿不愿,而是殿下有心和谈,要以他作人质。”卢志一下动手,真就把陆机当人质押上,背手按肩使之俯身,袖口利刃寒光一现。

眼神招呼王衍走:“且殿下带王大人来此,吓唬是假,真心是要献上诚意,既已献,便入城吧。”

司马颖匪夷所思了,搞不清这幕是谁主导,但心慌意乱得有如石化,只有眼能动,移目看士衡似乎委顿,无力地被拉着,说不出是扶还是押,穿走过层层的兵戟旗杖。而捕捉到的一点眉目细颤,搅起的担忧,使他不能下一句令,移一寸步!

——京中是噬人的黑渊、是夺命的阴森鬼蜮,费莫大代价把你拉出,你又要不管不顾浑不惧死地投入吗!

心里呼天抢地想时,才察觉到袖口深处,被塞进了张墨迹尚润的文书。

车走在铜驼大街,石板被碾压声清晰入耳,因为四周无人,灯火稀疏,寒风无阻地肆虐,只带出些隐隐显显的啼哭声。

“出亦无所之,入亦无所止,浮云翳日色,悲风动地起。”

王衍手打着车壁,旁若无人念唱。陆机听出话中意,想他真是怨无从发,诸王入京,天子失权,如此浮云蔽日,才使悲风狂起。王衍一向是清贵名士,居高位而不理政,这般被推挤到争斗中,真就彷徨无所适从吧。

“大人有府邸,不知所止何处吗?”从倚车壁起身,试探问。

“不想回去,回去就吵吵嚷嚷,巴巴指望我谋米粮回,”王衍瘪起嘴欲哭,“我是真心求退军啊,洛阳偌大一城,衣食都靠输送,眼前已经饥馑了,再围几天,不知还要死去多少人。”

说着又打起车壁,邦邦声干涩沉重,忽而车外啪嗒啪嗒,似风摧枯拉朽地呼扇着什么。马也左右翻腾起,让并座的三人吓一跳,但从帘缝望出去,也只见黑森森夜空。

“是觉萧索好多,不过是半年,”陆机闷声答王衍,摸索着出去,“我下去看看。”

有只瘦巴巴的猫晃荡,低沉叫,眼中放绿幽幽光。地上散落堆破碎碗盘,街旁几家,门户大开着,更多的猫晃晃悠悠衔东西,在空荡荡的屋里到处闯。

“估计饿死,或想法逃走了,”随后下的王衍絮絮声,“连猫都抢不到余食,可怜。”

陆机在清冷的夜气里咳嗽,周遭只看一眼,然后仰起头,朝街尽头高高的垣墙,他极力平息住气息:“大人不想回府,那哪儿都不好去了,倒是可去中书省,有宿所,也几步路能走到。”

不由分说拉上王衍:“我以往待过,知道这时辰也能进。”

覆有白霜的槐枝,黄铜大案,一切如旧。被值吏迎进正堂,陆机不及想这里的纷扰生死,把满腔唏嘘都摁下了——在想张华带他去密闭阁室的路,在稍变动的布置里,想那晚述志的激荡、执着,脱口而出的言辞,似乎还回绕在梁柱间。

不过都是压心底想,面上对王衍不经意笑笑:“以为此生再无机会的,当初遭难,匆匆落下了不少东西,乘夜深,王太尉能让收一收不?”

“哦,那随意,反正我当中书不久,也没收拾过。”说完拍哈欠找床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