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绍惊讶,但陆机眼神木木,眼里又黯淡,有泪沿着消瘦脸颊,无声地滑落下去,他便不好问了。
“是力劝,奋不顾身,如你所说,进军不是时机,徒然消耗,不定是玉石俱焚下场,劝是真心为他大业计,但我阻止不了他仇恨。”
陆机含泪,自己平静着解释。真的用尽手段,明里暗里劝过,但那仇恨来自深切的在意,不想自己被伤害,司马颖才不顾一切报复,怎么能彻底阻止他?
“或许可再劝一次?”嵇绍听出了转机。
陆机轻笑:“延祖你来游说,与我目的不同吧,你不想诸王火并,怕这危及天子,或者说,比起齐王,你更怕成都王成太弟,而天子再无权柄。”
被说破,嵇绍又悻悻挠头,乱发更乱,却没料陆机突如其来答应:“看来你我心志不一,所谋之事又同,说过为国事尽力已然一道的,就帮你再劝一次。”
黄昏雨停,有月光薄薄铺下来,透窗而入晃眼。四周笼罩在夜色,除一两声鸟鸣外,全是清幽,直到被门的吱呀声打破,有光流泻进,昏蒙昏蒙流满一屋。
陆机还是被惊到,想抬手遮眼,手仍被绑牢,想挪身躲开,司马颖把他放得像嵌进了什么,半躺着陷入枕垫,只能稍坐起点。此时想起那人嘲讽的“可凄惨了”,心里忽如其来一阵火,才堪堪把惧怕给压住。
“彦先,是你?”认出是顾荣,松了口气,“我看不太清,你装成延祖随从,我日间没想到是你。”
“你还在恨我?恨我忘了江东事,只为成都王功业?”半晌没答话,陆机就想起上次在齐王府见顾荣,被他斥责得愧恨不已余痛尚在。
顾荣长长叹口气:“是啊,恨你还在赴死,一心等死似的,这般自残。”
“反正你该看得出,真是生不如死的,这手也没什么,比起那天所遭受,不值一提。”冷静说,眼里不免又漾出层水光。
顾荣被激得一步跪下,忙抬袖把那水痕擦掉:“抱歉,那天那么说,是心有急痛,是想你留下性命,想你能跟我们一道回江东,我无从救,但陆喜大夫江南游历,不定能想以往那样救你。”
“你自欺欺人,当年你学艺不精,陆喜大夫就跑了,留下我半死不活,还不靠你焦头烂额救好我,他行踪缥缈,这么多年不知,你还想骗我回江东?”
说着偏过头,笑了下,似鼓励:“生死有命,我不想勉强了,你也不用再勉强。”
昏光里,笑容像在破碎,渐渐稀薄下去,顾荣心里一颤,收敛神情埋怨:“从没见过你这样。”
“是太艰难,我无能为力,抗不过天命,究竟把控不了自己,也难受得不想把控,就是想自残,想毁了此身,想得不由自主,彦先,你明白吗?”
低声急促,急促要辩解清,说得整个人都在起伏,眼神却空洞着,若有所思地望一点,不抬也不垂,看去就有些不真实。
顾荣不明所以,只得按住人使镇定: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带你回,真的能救你,陆大夫游历是为找尸注解法,他不想你父亲身上的遗憾再发生,而亲友故旧,还有很多关切你的人,他们在等你盼你。”
又掰过陆机脸颊气愤:“而这里人人都在逼你,把你逼向死路,一点退还余地都没有。”
“是啊,没退路,怎么回呢?”陆机听懂似的喃喃。
“知道你在想什么,”顾荣手掰住不放,“入洛这些年,你还没看清吗,我都看清了,为官后彻底看清,司马氏骨肉相残,晋室无救,中原淆乱,待在此,只会跟这王朝一起葬送。”
“先生,中原祸乱,是江东再起之时了。昔日汉末大乱,讨逆校尉千人过江,就建了江东基业。而今宗族尚在,乡勇部曲多有,蜀汉李特、荆州张昌已大起义兵,攻城占地,江东也能起兵响应,能再复东吴故土。”
声气激昂,陆机稍稍一愣,听得脑中清明,也凝神看清顾荣,他面容绷紧,透出凌厉之气,不复以往的闲散淡泊,洛阳遭遇,自己尚面目全非,顾荣何尝不是改变了呢?
“原来你这么想,真是乱世多英雄志,”对顾荣颔首笑笑,“不过当下起兵,大概会当成贼匪清剿,我在朝堂久,比你看得清,晋室气数未尽,还不至于被几伙义兵葬送。”
“还是劝不动你,”顾荣丧气似的坐下,给陆机整衣,“但这不只是我想法,你忘了你身份吗,你性命是故将军舍身救,江东的事你推脱不了,一死也难逃开。”
整着一把抱起人:“你在朝堂野心太大,牵绊太深了,已然事败,若再败一次,变得无可挽回,已逝先人、族中长者,将认定你亲身事敌,都将深以你为耻。”
陆机听在耳里,呆呆无话可说,由着顾荣带走,再强装不起笑,任眼里聚拢哀戚,顺泪水流了满面。
檐下忽琴响,凄厉似鹤鸣,一阵急过一阵,但稍顷停了,嵇绍抱起琴站柱旁:“此琴本想相赠,又怕引士衡你伤心,还犹豫在,既然你打算回乡,那我一曲送你。”
“国破邑亡声,听之者泪下,”陆机示意顾荣停步,也掩饰下自己的失态,“延祖你送我还是留我?”
嵇绍不动,身姿是阻拦,檐下的风灯晃,混着凉的月色,陆机尽力看,眼前青黛衣袍,山间更显疏朗,只是有些阴明不定。
“送还是留,看你定意,”嵇绍走近说,“洛阳时我就想放你走,眼前不过再放一次。”
“那时你没鼓琴,眼前却清音表志,”陆机闭眼不看了,痛苦摇头,“可事有无可奈何处,我想定意而定不成,身不由己在。”
顾荣不想多计较,眼见嵇绍不动,匆匆赶下台阶。身后却起裂帛之响,搞得鸟飞猿啸的,嵇绍步步跟上:
“士衡,你我一见,便能明其心志,你看透我,难道我看不透你?你在想,走得出这里吗,你走后,这里会怎样天翻地覆,洛阳和邺城,会怎样的不可预料?”
嵇绍加紧追,追上拦阻:“你不是身不由己,你真心所愿,我能助你。”
说完就和顾荣抢,陆机觉得彻底应了司马颖说的“凄惨”——被两人抢来抢去,拉拉扯扯,衣衫都破,羞愤得要死时,门庭处忽起火光,有脚步声重重地踏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