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辚辚,向一片毡帐驶近。四周都是荒野,散着马匹在嚼草根,间或有鸟飞起飞落,秋草成浪,附近没有山和河流,空阔得很。
陆机发现不知他一人着胡服,身边两三人同样装扮,只陆云宽衣博带,巾帻俨然,拿着本书在摇头晃脑。
“大人改装来访的人,是一胡将军,早盘踞在这里,领着一队盗匪,号称‘十八骑’,勇猛异常,远近都怕,还聚集了不少郡县的逃囚,山泽里的亡命。虽说是盗匪,但常作鼓角操练,也俨然一支大军了。”跟着陆云的郡丞介绍。
“一伙贼匪在地界,是不头痛不已,昼夜难安,”陆机看陆云读书样,悠悠讽刺,“连战战兢兢来和谈,还得靠读书平烦躁。”
“相反呢,我手舞足蹈,乐哉乐哉,”陆云丢书站起,一步翻下车,“盗亦有道,这胡将军有英雄志,我乐意见,就喜欢结交他。”
进帐后,陆机才知陆云所言不虚。帐正中生堆火,围着地坑一圈的,都是相貌怪异的胡人,这时屏息凝神静坐,而陆云在北面的木台上,讲《汉书》中事,讲得那叫个手舞足蹈,神气活现。
“大人本想剿这帮胡夷,但一次偶然,碰到他们头领,被缠上了,说喜欢读汉书,不识字想听人读。大人惊奇是惊奇,想也是个机会,就常来拜访,与他们混熟,探些消息,以便处理胡夷事。”
旁边郡丞见陆机诧异,再主动凑近说,也是陆云吩咐郡丞要好好照应他哥的。
四周是呛人烟火味,还有马群的臭烘烘,陆机稍皱眉,看陆云一身儒服翩翩,在粗木高台上的怡然自得样,是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
陆云讲完,有一胡人当先迎上,双手奉酒杯,陆云就接过豪饮,很熟络地:“这当酬谢,不用再赠我什么的,上次赠的几身胡服,刚好让我随从穿,免得他们来将军帐中别扭。”
陆机明白了衣服从哪儿来,难怪有些味道。不由抬头打量那胡人,相貌尤其怪,一脸横肉喷张,鼻口宽大,口血盆似的,森森地带杀气。
“帐中没什么好物,先生肯来就好,”带杀气的胡人羞怯状,自惭形秽似地弓身,“我本个奴隶,十几年受驱使,也难得有晋人正眼视我”
“怎么会为奴,将军英武,还这般喜读书?”陆云席地坐,无所拘忌问。
“本是并州胡,当年饥寒,给人押买到山东,路途受不住饿,才逃出来。冀州没饥荒,如我这般乞活散在冀州的多,幸而我天生善马,牧场中求活过一阵,后来就聚起人,劫盗为生。”
“但为奴为盗,都是被人驱辱,曾听过人讲汉高祖事,就想当高祖那样英雄。”
那胡人专注说,像听柴火的燃烧声,低头默然了会,再抬起宽整的脸,被火光映得发红。
陆云像是好笑似的掩嘴,陆机却没想笑,认出这胡人在路途遇见过,声气同样的,还拿汉书问出,“如何能称英雄?”
“难怪总要我讲高祖君臣,”陆云放下袖,带笑意,“那将军想怎么当英雄?”
“想征战,听说邺城招兵,去投靠过,碰到并州刘单于在邺城,我等作盗成不了什么事,正好投他。”
陆机忽地站起打断:“刘渊吗,成都王帐下大将?”
陆云几步跑下台按住人,哈哈打圆场:“我这随从原是成都王幕客,很知道些邺城事哈。”
再转话题问:“刘单于在邺城,为何胡将军你还在此?”
陆机记起这人叫石勒,听他毫不犹豫说:“是让在这里待命,帮收服胡族部众,一旦举兵,就归服过去。”
夜黑黑的,月光不见,风像把干冷的寒夜撕破,刺刺拉拉地吹。陆机听着风声,知道陆云也没睡着,响起动静,陆云已经翻下榻往前走,脚步似近似远。
“半夜不睡,”叹一声问,“要去哪?”
步声停住,陆云气吼吼:“一走你就醒,身边没人你不能睡了是不,真受不了。”
“胡扯什么,”陆机起身摸索,对陆云早看得透,“心里有事,不妨跟我说。”
声响窸窣,陆云懒得辩了,怕他哥磕碰到,赶紧摸火石点燃灯,黑烟一缕升起,见陆机正襟危坐在一隅,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空荡荡无表情,陆云知道不是什么都没想,而是凝神聚意地在想些事。
干脆坦白,拿件衣过去披上:“哥,我初为官,真想所治安泰,百姓爱悦,可事与愿违,这里春夏遭旱,入秋后歉收,饥民到处是,入冬后怕更多,饥寒交迫,无以为生。”
说着深深喘口气:“更可怕的是,这里胡汉杂居,像那胡将军说的,饥寒就为盗,就仇杀,不是杀人便是被杀了。胡人不只氐羌,北边的鲜卑乌桓也涌进,一部族首聚上几十人,就能烧杀抢掠,田园屋舍狼藉,我常见有人对一片死尸呆然站,我也跟后面站很久。”
陆云从没有过的沉重口气,让陆机觉得眼前这小弟陌生了,陌生得他只是静静听。
“我没法,所以我想结交那胡将军,这人有勇有能,能收服诸胡,那十八骑就是他收的十八伙群盗,他军法御下,倒也不怎么劫掠。”
“所以?”陆机没听明白。
“所以如此多悍勇胡族,只能靠这样的人,靠有人统合各部众,使诸胡畏服听命,才可平息祸事。”
陆云一口气说完,然后悄悄地:“哥,这石勒,还有你说的刘渊,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陆机吃惊,惊得一退,这意味着中原的另一种一统,意味着从没有过胡汉之争,但不认为陆云幼稚了,对涌进的胡族,江统想过驱赶出中原,自己想羁縻其首领,而陆云亲身治一地,他兴许看得更真切,看出了以往朝堂上人看不到的……
陆云变上身趴好,巴巴地抬首望,像自小听教导那样:“哥,我结交胡夷,还这般想,是不有负成都王所托,有负一堆家门族誉什么的?”
“你长大了,不用听我的话,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去做,”陆机明白了他深夜徘徊,凝视上认真劝,“这乱世,不必再拘泥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