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不知这番事轻重,赶紧离开,别再卷进里面。”
转头看过去,想推走人,但孙瑾真的是怒火,又像哀切,猛摇着头,不由分说地靠近:
“我一直在矛盾,但而今没有了,扶助、爱护你,不该存私心的,只该是为亡夫,为难得的情谊。我不该促使你来洛阳,不该存那些复国念想,更不该任凭你行那些权势争斗。”
“当年在吴宫,我便选错,该按你父兄遗愿,更重你性命,而不是为江东无救的基业,让你那样去牺牲。如今又错,好生痛悔,士衡,能让我再补救一次吗?”
哀哀地求,声泪俱下,陆机听得清楚,没料孙瑾竟是这样想,但无关她什么事,所作所为,不都是自己凭心而行吗。也许她有那么点私心,但念及江东,该是他们的同心。
“不是这样的,是我亏欠你,深恩难报,”勉强坐起身催,“快走吧,不然我要亏欠更多,至死难安,嫂嫂忍心吗?
漫进簌簌的铁甲声,刀剑出窍尖利的呲声,气息骤然紧绷。孙瑾说:“能带你走的,像以往那样,有个人一心在护你。”
“长沙王乂带兵,跟你嫂嫂一同来,是赵王的残兵,该能护送你们出城。”嵇绍在旁解释。
“是那人给我的信物,万急时刻,不得不用,长沙王便是他在洛阳内应。”孙瑾出示佩玉看。
陆机算是明白,他千方百计地避司马颖,没料还是被他草灰蛇线地找到。冤家路窄无法,冒险被他偷出也好。但也隐隐起了疑惑,为什么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孙瑾?
信司马颖若得知,他会力克万难地来,他会亲力亲为,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
更生忐忑,无能为力的虚软,骤然的恐惧使浑身震动,只好就势朝嵇绍一拜:“延祖,我不想走,能让屋外退兵吗?”
但为时已晚,能见甲兵洪流般地涌进门,明晃晃刀剑持在手,还来不及惊呼时,剑光劈头而至,雪亮刺目。
有人在大喊,喊声传呼:“逆贼当除根,杀了他。”
打斗声起,这坚冷、恶毒,熟悉到厌恶的寒铁声太惊悸了,耳目轰鸣,天旋地转,曾刻意不在意,刻意忘掉的刑罚涌上身,不知能忍耐多久的无尽拷打,稍稍一挣扎,绳索刀锋般深勒入血肉的刺痛,遭受时的全然麻木,此时成了确凿无疑的极痛和绝望感!
尖利声中插入突兀的钝重声,有热血洒身,使粘腻感更甚,陆机就更绝望地看清,孙瑾从他身前滑落,裙秀摊在地上,半身因出血而萎缩,从肩头到腰间被斜斜砍断。
兵甲声更壮大,撕心裂肺地威猛,陆机想到有更多人来,砍杀惊动了齐王府的人,但意志在坍塌,衰弱身心里,充斥着超过以往任何时候的怕。
对一切已倦怠无力,痛铺天彻地的,万事都觉虚无,想到唯有早一点的死,尚是一道能逃避的出口。
“住手,齐王宾客不得杀,违者立斩。”陆机以为是嵇绍,但惊异地听出是顾荣声音。
他感觉门被重重地关上,顾荣走到面前,声音听不出喜忧,全然冷冷淡淡:“我应齐王招募,在府中为参军,是担心瑾公主有失,果然难免。她已为你送命,你不能不自惜了,我传信成都王,使他亲自来救?”
——一死以求解脱,成唯一念头,何尝要人来救?更何况死得其所,汲汲营营没有白费,功与身俱泯,但自有人会牢记住。
“成都王深恨于我,你传信无济于事……”感慨之余,还得先撑着打发走顾荣。
“是你不想他来救,先生,你本末颠倒了,为他人功业不惜死,江东之恨,你父祖遗业,你置于何地,我以为你一直为这些,才用尽手段在京中求权势。没想到你变了,你溺在私情,为故国之敌,为晋室亲王,奉上性命,甘做随时随地为他赴死的忠仆,以死相拼,是这样吗?”
顾荣的手扯过衣襟,厉厉质问如雷响般贯耳,撕裂似的痛,顺着他手横亘入心胸。
的确是偏向了,在洛阳数载面目全非,漫漫求索,到慷慨向同道者声言大志,认定这大志在另一途,想与念念在心的人同行,至今却又在变,是自己都没察觉的,不求同行,只想殒身绝命地奉献于他。
是啊,那场亡国中,滴下血汗,或狰狞或豪壮,痛苦的、濒死的脸,总是频频想起,但感觉越来越模糊遥远,痕迹在淡去,眼前孙瑾的死,顾荣之责,那些脸上的表情,才于瞬间清晰而放大,又成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焦点,想与之同归同去。
屋外起雷鸣骤雨,雨水哗啦啦砸向地,阴暗、潮闷,滚动着杀戮和死亡气息,是天地不仁,天道无情,万物如刍狗般沉浮生灭,顺此天意,顺此势道,就真的只剩,死路一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