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吟(1 / 2)

昆岗玉 几微 2319 字 2020-12-31

司马颖逃也似的退回后堂,没想还是不得清净。

雨后的日光灼热,周围一圈湿漉漉热浪,院里槐树上一堆的蝉,狂躁鸣叫,声响震半空,像变成层层的重压,席卷而来。

有人还逆着这蝉声奏琴,悲调似要把那滔天的扰攘给压下去。

“悲音增叹,憔悴怀愁,妙曲,”见嵇绍坐堂中,也认出了曲调,想不出词来对付这种清客,就借士衡的,“嵇侍中清名在上,也学门口那帮人来附势?”

“算是的,”嵇绍敷衍下,弃了琴肃声问,“殿下记得清,果然待士衡极珍重,他一言一行牢记心里,那他泥秽污浊中,沉溺窒闷将死,殿下看得到吗?”

一提起,整个人都不好,被门外蝉声惹得更躁,就不顾场合地爆了:

“他要死要活很多次了,人就这德行,不知量力玩命,看到又怎么样,自行作死,我是奈何不了他。”

嵇绍一愣,顿觉事不好办,这含恨带怨的,得敲敲头再想,而且太多对峙,分寸得拿捏适当。

那天刀兵混乱,被齐王出场给镇住,他私自放人劫走陆机的事,一下暴露无遗。齐王调重兵围堵,竖起四面铁栏,关押处顿成铁桶似的监牢。

齐王只走进屋,并无责怪地吩咐:“嵇侍中,将功赎罪,你去劝成都王退走,若顾及你友人性命的话。”

陆机跌落在地,彻底地人事不省,他进退两难地踱步,却忽地见到陆机睁眼笑,很虚浮地出声:“性命将尽,说过的话想反悔,可以吗?”

吃惊地听他一字一字恳求:“你既能进这里,该能带成都王一个人来,我想见他一面。”

嵇绍如实相告,末了,问听得目瞪口呆的司马颖:“要奈何他吗?他给你机会了,不定是最后的。”

树影被风吹,阴飒飒一片,影影绰绰。司马颖只觉不可置信,他只在恼恨,恨层层往上升,冷眼看陆机似乎无所不能地布局,厌恶总是被他驱使,不由自主地向大位攀走。

——看他,越看越不透,无限的心爱和怜惜,厚重的牵扯,像找不到落处,虚悬在阴毒的真假不定里。

“不信,他城门说替齐王办事,朝堂又转向河间王,不知在两人之间干什么。他精敏过人,游刃有余,自能攀附这个那个,要见我干嘛。”气急地拒绝。

“我看那河间王就中意着,瞧他眼神恨不得收了他,不是靠着河间王威风吗,保他无事吗,有事怎么不去求河间王?”不吐不快。

再想想,把这几天找出的回避理由吐干净:“还有,他曾让人传话,说在赵王府命悬一线,结果是引我过去伏击我。我会那么傻,再去被人杀一次?”

“酸气扑面,”嵇绍掩嘴笑,一点不觉奇怪,推身后半人高的筐箧道,“料到殿下有疑,士衡让我把这些带来。”

“中书阁间的文书,有士衡策论,对殿下的规劝谏言,言情义的书信,都是他一人在京中时写的。”

“还有,自开国以来,故将军羊祜、宰辅张华所传图籍,天下户税、职官、军镇,都历历在其中。殿下,他想你成命世雄主,振国兴邦,我都猜到,凭你与他渊源,难道还看不出究竟?”

嵇绍慢慢拿出,司马颖彻底惊成木棍,僵硬得纸都铺不开,扒拉着颤抖,相熟的字迹一经眼前,像触到烧旺的火星一样疼。僵硬被烧融,他使劲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又骗我,他只是把我当台阶,为他登权位铺路,为他要的功业,为他复兴故土绸缪,就知冷漠无情折腾我,搞得我九死一生,怎么有这么坏的人,这么忘恩负义居心叵测……”

完全自己跟自己辩,其实是明白,恩义太重,士衡付出那么多,自己难以承受,他性命都如此倾尽,穷尽一生都难以偿还一二……

“殿下这么想,太牵强,士衡要为权位,该安心附赵王;要对殿下无情,你怎么能安然无虞站这里;为自己功业,怎么会用性命换你的功业,他辗转周旋,一心只是为你。”

“你说的我想过,但还是恨他,咬牙切齿。你都不知道他多恶劣,任意妄为,不计代价,而且心无比地狠,情义不顾,他再拿命算计我也行,正好去臭骂一顿,出下恶气。”

说成骂骂咧咧,恨是真恨,被嵇绍说的刺激到。入险境,以性命换功业,以往是,而今更是。越演越烈,像不顾一切了,不只自己,还拉上周围人一起送命,到底谁催逼着他,怎么能这么狠?

想曾敌对过,又十年不见,真的与他太隔阂,太彼此不知了吗?不了解他如渊似海之心,在他深恩厚义前,惊愕得只找着借口逃避?

不该这样,得无论如何去对他好,得极尽耐心去理解、包容这想不透的恶劣,只盼还能来得及。

“见就见,我按你说的做,”司马颖冷冷地正经着,像换了个人,“不过有一点要问,嵇侍中御前清客,这么为士衡传话,有何意图?”

嵇绍有点懵,刚闹僵发脾气,眼看劝说无用,怎么转眼就冷静了答应?看来两人恩怨挺重,只好实话实说:

“我是敬服士衡,想他顺所愿,不想他留遗恨,还有,他在中书向我言志,我到底被他说服了些,才甘冒不韪,把国政文书转交给殿下。”

“这是你跟他之间的事。”冷眼一晒,讨厌士衡这么折服一人又一人的,怎么都心甘情愿为他讲好话。

又复气吼,咄咄向嵇绍:“是问你真的意图,要按齐王打算,劝我退兵?帮齐王逼退我?”

“不是,我只传话,不会劝,退不退兵,殿下自定夺,”嵇绍跪下了,低身到匍匐,“如此,殿下欠我一份恩,想你允诺我,恪守君臣之隔,礼法大义,若为太弟监国,君主未亡前,莫要篡逆夺位,再生改朝之乱了。”

司马颖到正堂中,五开间的王府正殿,厚实廊柱刚被重漆过,流光熠熠尽显威严。

门庭还一阵轰轰然鼓吹,内侍捧着御赐的九锡,封太弟诏书,铺展开煌煌金灿的储君仪仗,在静候着他。

跟随进京的僚属、将士,抢先投效的朝臣,蜂拥而至的攀附者,和为保命求庇护的人,熙熙攘攘,欢声不休,兴奋和期待溢于言表,掩都掩不住。

司马颖只觉所见一切荒谬,全是刺痛他的讽刺。巍巍荣耀,是士衡一手这么搭建起,急促地搭建成形,却猝地抽走一支点,他自以为无关紧要的支点,在自己心里,却足以让这荣耀摇摇欲坠,一瞬间灰飞烟灭掉。

这荣耀不稳牢,不要也罢!

“臣无功无德,不敢受封。匡乱反正,皆大司马齐王勋劳,齐王起天下义军,居功至大,臣败军之余,万不敢称功得赏。愿陛下委政齐王,允臣归籓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