肘弯承着微重,怀里人伏贴,司马颖却感到了实质的打击,一丝一毫的触碰,都烈火灼心似的疼。他捏好陆机手腕,小心翼翼,眼前是方才的诡笑和陈词,越想越不可置信,那火已烧得痛不欲生。
“你不是算无遗策吗,不是玩人于股掌吗,还以为很厉害呢,原来就知道自残,”止不住地要训斥,“几次三番了,愈演愈烈啊?”
怀里就嘤嗡两声,埋得更紧,犯错似的不敢面对。
到底心软,司马颖楞住不说了,看到案头写的纸,墨迹俨然,又想不通,想知道他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地不自惜呢?
“你说我不听你言,才写下来,若手残了,不能再写,那该怎么劝我?”尽力平心静气问。
陆机一声不出,嘤嗡都无,只在肘弯磨蹭。
司马颖靠近他耳威胁:“计无可施,穷途末路,想过没,还有诸事不得自理,处处受制于人,可凄惨了。”
刚说完,忽觉手臂被咬了口,陆机露出半边脸,一动不动地望着,司马颖只能若有所悟:“看来你是要赖上我。”
终于等到医长,那医长被五花大绑押着,惊呼连连,陆机半边脸就又缩了回去。
“两人都在,刚好对峙,”司马颖注意到,狠剜那医长眼,“一会说病笃,一会说尚好,这手指都掰断,该是哪种?”
医长被绑得紧,还刀刃架脖子,知道终是出事,眼看着大祸临头,赶紧壮壮胆推脱:“冤枉,前段小人反复说,不能受惊扰,这刀兵之惊,血光之扰,引得症发,不是常人能忍,而公子犹自克制,手断掉……也情有可原。”
“你不冤枉,你知他不能受惊扰,跟我语焉不详,敷衍糊弄,伙同他赶走我,伙同他忍这场惊变,欺我瞒我,”司马颖咬重字俯身,“诸事,我可是一清二楚。”
眼神示意,那医长就被架得更紧,只得哆哆嗦嗦承认:“也是无奈呀。”
“你生死在我手上,跟我说实话,要字字无虚。”呲牙对着士衡,这人没法审问,只好严审那医长。
“不能全怪我,”医长一咬牙,被刀逼得豁出去了,“是我用药过重,激人清醒,把柄落在他手,不得不听他的,但后面药方都是他自己写,不关我事啊,大概无助于病,只是使清醒而已。”
司马颖明白了大半,口张合两下,也不知能说什么。病痛如何,士衡自己心里该最清楚,他心知命不长久,才会有那些举动吧,此生不会长久了,才对一切平静淡然,才不折手段加紧做想做的事,才自毁自弃也无所谓。
——早已隐隐猜到,只是不愿正视。
“那好,他不能再写,被我挟制牢了,你我都不用受制于他,”司马颖压下哽咽,示意给医长松绑,“眼下该怎样就怎样。”
医长领会,但踮踮脚不敢上前:“这手还是别掰正了,徒然受惨苦,再引发病症,命就非人力可挽,续无可续的。”
“是士衡意思吗,你比我先见他,他这样跟你说,你就瞒过我?”司马颖眼中几乎要喷火。
医长被喷得点头,他就淡淡地,似说不出话地下令:“掰正,说了不用受制于他。”
然后猝不及防地,司马颖肘间被大大地咬了一口。
不能迁就他想法,不能对他放弃,要把他时日不长的感觉从脑中剔除掉。司马颖挑起耷拉的手指,他想这手好好的,下笔成章,扬手清音,不可逝而不返,不可徒留在回忆里。
见到陆机一抽气,就一线泪滚下,难得地龇牙咧嘴:“你真狠心?”
“你那么能耐,自己掰都一声不吭,这疼也不算什么。”司马颖堵回去,支起手指,招医长快缠好。
“疼。”陆机嗡嗡地,顿时眼泪汪汪,忽闪忽闪地看,司马颖被盯着,觉得那疼溢得满满,一点不落地传给了他。
“别看我,太折磨人。”背过脸去。
“很疼,要你分担点。”
“胡说,你自己掰断,自作自受,疼不到我这里。”
“好疼。”
手腕忽一下被咬上,司马颖简直想一起喊,那声“好疼”闷得模模糊糊,却绵绵不断,嗡嘤颤声,反反复复,磨得人心都要碎掉。
他存心逗,士衡也存心撒娇,咬得并不重,他能轻而易举推开,给咬个木头或布团什么的,但舍不得,士衡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他在讨要报偿,他要留下些感觉,他心安理得咬上,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奉送。
手指处狼藉,稍一动就一口,越咬越发紧,怀里的身体有些反折、细抖、痉挛,不过只是细细的嘤嗡声,乖乖顺顺。司马颖闭眼,讨厌看,士衡该哭喊、改哀嚎,该本能地手舞足蹈反抗,他却极力忍住,脸面紧绷,冷冷硬硬,一点生动的气息的都没有。
其实熟悉的面容,没有一丝一毫不爱,原来是,而今更是,只是发现了点变化,让自己心灰意冷:
似乎有某种抽象东西,进入到他面容中,使它黯然失色,本该真真切切的面容,成了意志、想法和图谋的化身,不像人面,冷冷地无味。是士衡为之献身的那种力量造成的,高高在上却是置人于死地,毫无怜悯之心的力量。功业、天下,高悬在他头顶,犹如利剑笼罩,他如此遍体鳞伤,奄奄待死,似乎也是命中注定。
司马颖闭着眼,随着汗出如雨,浑身湿透,嗡嘤声渐轻微,以至于无,口也松开。他睁眼看手腕留两排红红牙印,喘口气起身,把士衡放上榻,这人还是乖顺地任摆弄,只是摆哪里都软绵绵的,仅剩的一点活气,也像蒸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