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端盆水泼了,嗤之以鼻:“还没死,作何哀辞?”
石崇起身晃荡,人是仪貌堂堂,沉稳持重,此时却成佯狂:“我初附杨骏,是因他受诏辅政,也感念其恩,后附贾氏,是被逼胁迫,为保家业性命。早就不想在这混账官场了,不过为先帝嘱托,苟且残喘至今。”
“唯愿拔缨释冕,逍遥绝尘,高歌凌云兮乐余年。”击节而唱,声声凄厉。
潘岳想你那么有钱,当然不屑混官场。但他理解这高门贵胄的绝望,一朝失势,死不能避,贾谧宫中被杀,贾氏满门屠戮,石崇是门客之首,追捕诏令已下。与其狼狈地弃市,石崇想烧了百丈楼,惊世骇俗地死。
潘岳见不得这怂样,夺酒觞一扔:“楼不能烧,济济寒士在此,愿嘱文扬名,跻身政场,效力国事。先帝所托的求贤之事,经国之业,是你说废就废的吗?”
石崇看那火漫得更盛,招人来泼沙土,嗤笑潘岳:“那你说如何?怕越使力,会越惨烈。”
“火总有灭法,”潘岳果断,顾视猩红扑腾,“赵王嬖人孙秀,是我故吏,虽跟他龃龉,但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赴汤蹈火不惧,我去求他保全此楼。”
“贾谧二十四友,你是其一,还掺和进门下省事,不怕死吗?”石崇淡淡提醒。
“怕死,但更怕这楼毁塌,我真正荣耀在此,能传世的名声,也该在此,”潘岳凭栏慷慨着,“飞辞腾义,不想后来者求索无路。”
“尚有余财,愿助你去求告。”石崇让火熄灭了。
陆机人不老实,病里闹腾,被宠着纵着,由着性来,几场过后,成病上添病,沉疴难起,日夜全然昏睡,再无醒转。一日午后,雪轻软飘游,室外一片白幕,亮得刺眼,忽闻鹤鸣两声,裂帛般地凄厉。司马颖困得昏茫茫眼中,看见三位亲友站眼前,哭丧似得,轮番责他照料不周,像他损坏了什么物,要他再赔一个的讨债。
汹汹围堵,不能不赔。司马颖伸伸臂,轻托起人,纳入怀中,此刻心如止水,内里涌动的悲哀和惊惧,全收敛住,一丁点不剩,要腾空给彻头彻尾的祈盼,让膨胀得无垠浩大,使他泛出轻笑,音厚实又深稳,挨上陆机脸畔,絮絮说话,抚着哄着,长久无歇地说。
眼里是这人满腹筹谋,慷慨陈词;灯下运笔,鸿采博识,冷淡又笃定地写出;认自己为主君,铺展出宏图;还任性乖戾,含娇作嗔,好难招架,却爱不忍释,还有似乎再难见的,情志流露,鼓琴赋诗……
眼前,却只是面色灰败,破絮般垂落自己身,脆弱样貌,似不堪一点稍重的触碰。全然静静的,细微动静也无。他想多看一眼,都怕惊走颤巍的魂魄。
回想重叠起来,司马颖受不了这了无生气,心下一横,还偏要碰,狠狠地揪人鼻头,撒气似的斥问:“士衡,你舍得我吗?”
揉着捻着,叨叨声不绝,天地皆褪成惨白,茫茫中只触碰还鲜明。云走日移,晴雪交替,终于守到动静,如冻湖破冰,就在失魂落魄里看到,细翘的眼角,水光积蓄,凝聚成一滴,石上清露般,颤颤波动,流光映出影,倏地滑过面颊,晶亮一痕,坠到他手中,余热尚未散。
司马颖拽紧这点热,似哭还笑地痴狂,半晌才呆呆转头:“我做过的,屡试不爽,这不,把他赔你们了。”
孙秀细抚长鞭,着二品朝服,坐中书省铜案后。两旁官吏俯首,或屏气敛息,或谄媚堆笑,看着潘岳扬裳跪地,窃窃声议论起。
“念在故旧,我还没想到,断大人你为乱党,石崇这人,是看他资财如山,娇妾如云,眼红得不行呀,”孙秀悠悠然,睨着潘岳,“莫非大人你也眼红?”
“石季伦愿尽献余财,只求百尺楼得保存,以继文章盛事。”潘岳不卑不亢,孙秀转眼成中书令,在他眼里仍是那个秽乱小人。
“文章,我等胥吏用不着,治政理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摆设,没必要,”孙秀扬起鞭,拍案切齿,“且平生最恨,繁缛浮华,绮巧丽辞,满篇难懂,自作骄矜地轻蔑人。”
“文章为情为志,更是为时为事而作。体物写词,需博学巧思,诏令策论,更需满明谋善断,”潘岳站起,冷眼扫视一众怂怂的新贵,“何况,文意即人心,掌政需揽才,废后贾氏都要掌控此楼,尔等何必舍之。”
声气震梁,孙秀步出,绕潘岳走,掂量着鞭柄:“可以,我想想。”
尖翘鼻嗤出气:“献余财真不用,我把石崇杀了,籍没他家,得到的更多,不过听闻他一妾,貌如你般妍丽,倒是想占有,一解强作雌伏之恨。”
“还有,你鞭打我,拿我当猪狗撒气,同样是恨呢,要还回来,才想考虑你说的事。”忽扯鞭噼啪,鞭稍如蛇信缠上了潘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