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2 / 2)

昆岗玉 几微 2247 字 2020-12-31

“大人言论崇‘有’,自当在乎,王侍中于公为官长,于私为父辈,大人责其无廉耻,为何自身忽长幼之序,混贵贱之分呢?”陆机站出,帮潘岳一起扶王戎。

“奉身散漫,士行有亏,你也失廉耻,没资格说逸民。”陆机听到张华声音。

裴頠没料来个帮腔的,正待再骂一番,看到张华进院,张华肃声冷厉,是对陆机在说。

“士衡,你跟我来。”张华拉开陆机,转头改肃色,息事宁人的对裴頠,“差不多算了,按缺值罚罚月俸,够惩戒的,还再如此,月俸就一分不给。”

王戎和几个爱财的,听到没钱直接厥倒在地。

“你跪下,这里我是官长,当得起你一跪。”张华拍上黄铜案面,啪嗒一声,把陆机吓一跳,直接膝软跪了。

陆机低头时,想到张华总是把他当友人对待,倾心交谈,一路扶持,从不疾言厉色。可能最近真是浪荡过分,连张府君都看不过。张华和裴頠同在中书,有心整顿吏治,先把自己私下整顿番,也是理所当然。

想到跪好,按仪制端正稳当。张华没有让起身意思,自顾自批文书,理公务,与一波波来去的人问询交谈。陆机看出是存心惩罚,跪好久终有些不耐,就余光偷偷打量。

堂中书纸满案,架上也塞得满当,三四文吏往来递送,脚不沾尘。门口也是一堆人等接见。张华是前朝重臣,历任度支、吏部等紧要职事,陆机想到正如自己说的,无论何人当权,国政诸事都离不开他。如今贾后势大,倒是敬重张府君,完全委任,让他担起了一国枢机,由此推行各种除弊的新政。

但贾后是大敌,与他扶持的人势不两立。在夹缝,谁人不是呢?陆机想着苦笑,头也疼起来,地坚冷冰凉,跪得虚软,冷汗不觉湿身。听到又一谈话,才忽地清醒。

“府君,皇后欲废太子吗?”有人问。

“没听说过,也不觉得,”张华倦怠口气,“你当好你的卫率,皇后消减用度之事,我会尽力补上。”

“在下本小吏,受府君提拔,才得东宫为官,感府君知遇,有些事不得不说,”来人放低了声,“太子国本动摇,皇后昏虐无道,眼看要乱,府君得早作定意,不能两边都站,都势同水火了,怎稳得了,一旦斗起,府君难保身呀。”

“皇后是中宫,太子是人子,皆天子所封,”张华火了,出手戳到人,“刘卞,怎敢说这种大逆的话,被人听到,我都难保你。”

事实上旁人皆退,只有陆机一人跪在旁,当然听得一清二楚。但张华并不在意,挥退掉刘卞后,再无他人,火便朝陆机发:“你也是,门下省官高,裴逸民不敢怎样,但要被他抓到你旷职,能罚俸了事?我是难保你。”

陆机一凛,想的确是这么回事,他官位是张华所荐,尚属卑微,若张华为他徇私,那是坏了吏治威严,使新政扰乱难行。错在自身,陆机只好打起精神,痛悔地叩首在地。

“旷职尚好说,罚你跪,是怪你立身不正,跟着玩浮诞,”张华没让他起,继续数落,“华林园行散,金谷涧集会,还有街上那些污糟事,士衡你可是出众,风流事传得满京城知。”

陆机真没话说,他自责过,但被人责,苦痛和尴尬又增一层。他绷不住,跪得有些颤,张华就缓了口气:“想你一向恭谨勤勉,怎么跟那帮纨绔混一起,你无门第,羁旅在京,一味附势,必不长久,虽说顺势而行,也不要顺得失了你本性。”

张华搀他手起身,陆机怔怔前望,张华眼中没有责怪,只是爱惜和期盼,如师如友地,温煦暖人。又与父亲和叔父目光有几分似,如此久违,记忆里的感觉泛上,他望之不舍,想多被覆上一会,但目光渐模糊,如很多梦寐中,微微光点,渐行渐远地,消逝在了无尽的暗沉。

“我说几句重话,你就受不住,昏绝在地吓我?”张华见陆机睁开眼,玩笑着怨,“太不经说,以后再不敢罚你。”

陆机定神,看出在家中,顿觉好囧,一骨碌起身,脸也憋红,正要道歉,被张华按上手道:“士衡,往事种种,你还未释怀吗?”

声与目光一样温煦,陆机看到张华袖口有片湿,知道昏沉中所想,瞒他不过,道歉改成:“不该沉在哀情,让府君见笑。”

“是要笑你,哀情还去浪荡,”张华执他手放手中,上下按拢,施以劲力,“为官者多,我唯独罚你,也是有苦衷,你能听我一讲吗?”

陆机看出端倪,认真点头,但张华越过他眉目,眼神定在了窗外:“年轻时,都有些荒唐事,我也不例外。我出身寒庶,初到洛阳,喜凭文辞骄矜,一心搜名物典故。直到遇见羊公,识拔我至官途,对我种种规训,可比罚跪你厉害得多。”

张华朝远处笑,那是种感佩和缅怀:“羊公致力南征,留在我朝中,殷殷提点,政事磨砺,我才得以寒门至高位,主政断事至今。羊公想四海一统,更想天下治道,万民安乐,你是他赏识的人,对此该有所知。”

陆机恍然,襄阳州府,羊祜曾对他咄咄逼问,“南北不阻于兵戈,天下不困于征戍,才有如经义上的仁政治世,万民安乐。”他一直牢记,迷惘中也屡屡想起,确实是有所知。

张华收回目光了,扶肩对陆机:“他传道于我,如今国政淆乱,门阀颓唐,王戎那帮是没指望的,我攀不上贵胄,更想传道于你。”

“羊公眼光不虚,你是□□之才,我想你心怀治道,倾力国事,如我当年的路,而不是随波逐流胡混。”张华扶肩的手耸动。

陆机定定看着张华,有些失神,确实与初见时不同,张府君持重了很多。他经政海涛浪,已有了沧桑的老成,但仍不失恣意坦荡,还有份殷殷的恳切,那是羊祜同样有的。

张华没有给他选择,认定他是传道之人。陆机想从初赴洛到而今,他只是利用张华,却不知张华对他存了这样一份意,默默引导着,时机到时才剖露出。但这是个什么时机呀,他措手不及,他被震惊得完全没了头绪。

“东宫被打压太过,你不用待了,我先调你回秘书,同七品秘书郎,洗掉嫌疑,再升你至殿中郎,到中书辅助我,”张华揉着额头,“焦头烂额事太多,很想士衡你帮我文书事了。”

升官都安排好,陆机也没什么好说的,俯身作谢。被张华扶起,又用袖擦上颊边:“天寒,多珍重些,去年这时,你在我府上病了好久,今年不许如此。”又笑向屋外,“你弟弟和同乡,若有职事,我一并安排。”

陆机可以安心地谢了,但被张华一挡,转身就匆促地走:“守着你醒,就为说这些,好在你只睡半日,再睡下去,朝事可耽误了,又得挑灯夜战,受那裴逸民白眼,不送不送。”

怎么回应这期待,陆机惘然了,他仓皇下榻,跄步到门口,凝望张华背影,步步在走远,他扶门扇的手也一寸寸下滑,跌坐在地,茫然不知去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