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抬手呵气。廨舍偏僻,朝向西北,冷得更猛,火炉被搅得炭屑飞扬,他烘得头昏,看物成重影,手上再也写不出一字。
要写查邺城屯田的诏令,在中书写不出,张华允许回廨舍写,苦熬到深夜,也抖索着没写出几字。
笔墨滞涩,陆机搁手,想起在襄阳写的伐吴檄文,煎熬在背叛的内疚,好似持利器自戕,锥痛到涌血。不知觉地站到司马颖一方,难道有如当年对故国的执着吗?
咬牙忍忍,诏令不容误时,死到临头也得写完。笔刚触纸,门外又幽灵似的飘来盏灯,陆机坦然:“今夜没别人,你别想再逮个。”
陆云摸进来,狡黠一瞪:“哥,你到底跟了多少人,听说安仁都被你睡过。”
“跟你同榻无数,也叫被睡?”陆机恼火,痛也散了些。自从潘岳胡扯一通,陆云就揶揄上,抓他现行后更甚。这时恼羞成怒,丢笔吼他:“不睡这儿,就滚回去。”
“咦,做贼心虚,”陆云向来不怕他哥,何况吼声还细软,“是来看你安好,好心当恶意,还有送你些纸。”
果然搂着一摞去放案上,对着他哥的惊疑:“纸其为物,廉方有则,体洁性贞,送你刚好。”
“无聊。”被冷嘲热讽,陆机懒得理他,赶紧干活。
“哎,左太冲送你的,最近纸贵,他攒了好多,还小赚了笔,这是白送,”陆云感慨,“真有眼光,料定他赋文争相传抄,纸稀缺到涨价,居然囤积居奇。”
陆机停笔,欣喜笑笑:“一赋成名,大概左太冲要升迁,纸多不好搬。”
“哪里,还不老样,书堆文海里孤身。”陆云无精打采,“他没成名,赋是贾侍中传出,颁行京洛,名都没署,但十年用功,确是雄文,传写纷纷,士女争睹不已。”
干脆在纸旁一瘫:“十年奋力,就囤纸得点钱。哥,我看不懂,太冲苦功无人识,安仁高才只放浪,你更是乱七八糟,那我读书何用,仕进何为?”
陆机震颤,他亦迷茫,怎生来答。他们为权势左右,陷得身不由己,廉方贞洁,一概抛却。他越陷越深,还拉友人一同陷,他何止有负司马颖,他更愧对挚友,这些怎么跟陆云说?如陆云认定的,他已然糟乱不堪了。
锥痛涌起。陆云见他哥迟迟不语,笔头一滑,血从嘴角漫出,滴答在纸上,又吓一跳,忙去安抚:“不问你了,说两句都不行,惊弓鸟似的,怕了。”
陆机只惶惶地收拾:“纸弄脏,还得再写,你帮我拿张。”
“都这样,去躺好,要写什么,我帮你写。”陆云擦着血迹,一阵担忧,虽然困倦,看是亲哥的份上熬吧。
“去邺城,收拾那成都王,我说大意,你草拟好。”陆机想主意不错,血没白吐,真去睡下,咻咻地喘着气讲。
“什么,这才几天,又闹掰了?你俩冤家吗?”陆云好不可思议地握了笔。
“屯田用兵,乃魏武旧政,应战乱而兴,而今州郡领编户,应分配田亩,征收户调,以实仓廪。”
“此地任百姓流离,不入编户,乱行屯垦,杂以军旅,是为扰乱国政,不遵律令。当清查田亩,按亩课税,主者不法,即刻定罪严惩。”
黄门高声读诏,司马颖带僚属和一众县官跪了满地,一个字没听进,就在偷偷往上瞄。陆机垂目肃然,没什好看他也盯住不放。想早间忽迎到人,持节佩印,浩浩荡荡吏从一堆,他又惊又喜的,只恨那一言不发,冷漠拒人,死气表情从头到尾就没变过。
堂上一声惊响,节杖顿地,陆机走下座:“在下持节奉命,可行生杀,天子之诏,尔等不听,是不惜性命,意欲反逆吗?”
“大人官威赫赫,我等哪敢呀,听。”司马颖暗笑,怕那杖打他头上,阴阳怪气应声,带跪着的众人站起。
“好,”堂内太挤,陆机以杖点人,“从我来者三分,一查实田亩,计量屯垦,一清整府库,按户核税,一留守此地,审理众人,不服者即严刑。”
陆机走得巧,每一步都避开司马颖,完全背对,连死气表情也不给看。司马颖无从猜他意图,一头雾水地焦躁,怀念起摁怀里恣意瞅,好不餍足的。
刚想嘿笑下,听到陆机开审王彦:“你为一城之主,私募流民,垦田不报,开仓放粮,税赋亏损,如此失职乱法,是受谁驱使?”
邺令王彦也愣,眼前大人貌似成都王僚属,有恩于他,救过性命,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朝中贵要,来吆三喝四的。可看一圈刀斧,还是保命要紧,闷着头哭嗓:“都是成都王所逼,下官迫不得已呀。”
“是吗,扰乱州郡,权断田亩,殿下何德何能,敢嚣张至此?”节杖又顿,陆机一步没移,却威声如厉喝,满堂皆凛。
司马颖知道是审他,嘀咕着这不是你闷被里撺掇的吗,还白纸黑字地写了,简直明知故问。当然不能实说,不能让人当众难堪,只能忍下心对峙上:
“我有德又有能,什么不敢做。”司马颖喷口气,慷慨声,“眼见中州萧条,百姓流离,人多饥乏,更相鬻卖,盗贼横肆,郡县难保。朝廷不思劝农,不行救济,我招集流散,使人有所依,专务农功,令事有所益。保全城池,安宁民户,有什么不对?”
周围一阵低声的喝好,目光纷纷转向司马颖。
“保全城池,安宁民户?”陆机讽笑,终转过了身,“早闻成都王有异志,望窃取天下,口出此言,足见传闻不虚呀。此是天子之虑,非藩王所想,屯田积粮,乃霸主用兵之策,殿下想自立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