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忧闷得蹒跚,恨无一人逢迎。隆冬干冷,他奔走得多,手脚都皲裂,唇也破了,风扯得血口呲疼。缩肩袖手地往屋里赶,猝然见一袭红艳,刺目地立在阴云灰树的枯槁里。
那是贾后,她侧身站,望着寥落的干枯枝,不是昂然仰头,而是压着颈,瑟瑟地注目,露了女儿羞怯。她化的妆更重,粉和唇红凸显出脸面,隐隐含愁,似将愁密密地包裹起来。
满目素缟都像压着那艳,压出了愁。张华顿足,他也写过闺怨燕歌,懂姝女良人,这时看出了孤寂,看出了高处的寒。
再进一步,高寒应声而破。贾后裙摆拂地,碰得砖石窸窣:“卿有兴东宫侍讲,太子还听话吧,是讲什么?忠孝恭顺,还是悖逆奸邪?”
张华那手袖得更拢,手臂叠着,倾身答:“都不是,讲前汉七国之乱,告诉太子谁该忠孝,谁是悖逆?”
“太子忠孝,诸王悖逆?”贾后扫了淡愁,颤声笑,“我看没一个好东西,哪会受教。”
“太子安的什么心,卿看出来了吗,他有无暗通你?”牵衣裙朝前走,牵得像是撕扯。
张华愕然,他才出东宫,贾后中书等候,用意就是围堵逼问,他避重就轻远远不够,贾后是要榨出太子反逆的证词。
还不止榨他一人,太子对答,反心已明,他忽想起陆机刚才被叫走的情形,即便他不说,能保证另一边不透露吗?
张华嗫嚅着,不自觉地朝侧旁躲,贾后笑意不停,逼上是递过一漆盒:“屋里谈,卿口唇裂了,这口脂上好,涂上能润泽些。”
又露女儿态,张华抽手出袖,看她眼间凌厉,化了柔和,幽幽顾盼,斜瞟着树稍:“来不只为问你,裴卿避我不见,我甚想他,盼能一会。”
“成都王天天刨土,哪知是屯田养兵,士衡你看错,好在及时打压了他,”贾谧端起一纸卷,那是司马颖的认罪上表,他撕了,“但这人百足之虫啊,不死透,终不能放心。”
“成都王该死,但不是此时,”陆机适应着屋里的暗,门窗皆闭,油灯蹿上微光,“他到穷途,不过匹夫苟且,大乱当前,不值得为他分心。”
“不用分心,士衡你与张中书寥寥数语,就让成都王伏罪收敛,能耐呀。想必再整死他,也不是什么难事。”贾谧说得轻浮,但神情异常威严。
陆机拜着,俯身掩了震惊,火一突一突都像是撞击,他听到碎纸落地声,贾谧劝:“绝祸患于未萌,穷途最好收拾,如太子和赵王这般,是为时已晚。”
是这道理,但整死司马颖真是难事,那得拿个血淋淋的头交差,陆机想他做不到,他得辩解,张口却无声,他强压下慌乱:“成都王有罪,但罪不至死,身为皇亲,贸然去杀,是贻人口实了。”
手捏袖沿,陆机回想无数次的说服,他不乱,就应付得了贾谧,抬身正视上:“侍中想,京中已如积薪,成都王一死,是添薪下之火,太子和赵王,怎会不用?”更低沉声:“失道寡助,他们用来一呼百应。”
贾谧手上的余纸滑落,所令都是贾后吩咐,他没更深地考虑过,听到不免踱起步思量。竹席吱呀吱呀,那是又重又急的犹疑。
“太子真要起事?”火急地转几圈,贾谧停了,想起还有的问,“方才东宫侍讲,讲了什么?”
太子要反,是他劝服的前提,陆机定了定神,他不得已违逆张华了,但终究是事实,不说贾谧也会知,就镇定声:“是讲汉书事,吕后阴谋制政,戾太子起兵身死。”
“臣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说不说也没甚分别。太子或忠或逆,皇后都不该出面对付。”
张华就手擦了口脂,手油腻着,又是一番口舌功夫,他得缓了那呲疼,全神贯注应对。
但忽地又分了神。贾后按着肚腹,撑腰仔细坐,腰下已经微隆,她始终偏头,凝望向另一侧,
是裴頠的裘衣搭在架上。
张华想起那天的玉带垮塌,裴頠气恨说要废后,食色为性,垮都垮了,他气的是什么?这两人要真有一个,张华捂眼,简直不敢想象了。
“腹中之喜,尚且遥远,太子之立,朝议数度陛下册封,不容有疑,不是儿戏的事。”张华豁出去了,壮胆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