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2 / 2)

昆岗玉 几微 1522 字 2020-12-31

卢志夺不过,觉得好笑:“他搞暗杀,罪证昭昭,是你保他留在官位,怎么,还要保一次吗?”

“是,”陆机断定,夺刀掷地,上前解绳,“殿下存仁恕之心,当以德报怨。”

眼看就要相斗,司马颖灰头土脸地站出来:“子道,听他的。”

他站在檐下高台,发凌乱衣破损,脸也灰黑难辨的,但朗声贯耳,兵士主动围在了四周,望去是全然地威严不可犯。

卢志不甘地撤手。陆机静望,他知道司马颖换回了主君样貌,举手投足,是他只曾窥见的深稳,与他熟识的感觉截然不同。

不由生了点陌生的怕,但最后一步必须做完。陆机放下王彦,拉他走到司马颖站的阶下,陪王彦一道跪:“暗杀之事,势不得已,非出自本心,请殿下既往不咎,同心于邺城平乱。”

司马颖没开口,罗尚猝然拜下:“不能饶这县令,三番五次相害,如果放他,他再受指使刺杀,殿下怕要没命。”

县令王彦缩在了地上,泣不成声:“不敢,不敢,杀了我也再不敢了。”

“不敢就好,”司马颖下阶扶起王彦,“回去做你县令,别起歪心,皇后不过许你个郡丞,我一万军在此,用你阖家老小换个小官,不值得的。”

王彦见好就收,撒腿就跑,刘渊挥军让他走,禀司马颖:“此人防范好,倒是称用,幸而无事,不过大军奔走了趟。”

司马颖看眼满院的人,坍塌烧毁的主屋,还有死一地的刺客,积够了火气,再不用忍,捏上陆机下颌,往地上一搡:“既放走那人,那你替他顶罪,来人,押他到监牢。”

再亲自拎人丢给两士兵:“县衙监牢,不知道地方,找那王县令带路。”

陆机实实在在地走进监牢。狱卒一盏灯引路,豆大火光之外,尽是无尽的黑沉,万籁俱寂,有虫鼠嗤嗤声,他脚下冷硬湿滑,扑上鼻的是带血的腥臭味。

在西陵也到过监牢,看到罗尚,想起的事更多。情境好生相似,那次是至亲的怒不可遏,他被人陷害,走进牢狱委屈又痛心,但这回自作自受,料到被惩处,该无怨尤。悲哀的苦闷却挥之不去,沉重地沉到心底,才慢慢消失踪影,只留溺水似的窒闷。

年少时一直身不由己,被险恶携裹、颠簸、捶楚,而心有义无反顾的热,只为家国之业。而如今一片冷硬,自己走向险恶无数的日常,任由折磨。只余一点涌动的热,是爱恨的炽烈,必须抓牢这点求生所念,不想死无所值,声名泯灭,更不想孤根无依,成漂泊游魂。

锁链叮当叮当缠好门,狱卒拿走了灯,彻底黑沉。陆机扶木栏摸索,摸到墙角,抱团草坐到地。靠着墙砖,惊见一线光透进,他沿着颤颤的光抬头,看到高墙露个碗大的窗,几颗星在秋空,格外清晰。能想见灿然天河,缀在墨黑的天幕,落下薄薄一层凉,像许多幼时读书的月夜。

冷硬化了,水流般柔,陆机抱膝,埋头到身中,想着星光淡笑。那些再不复返的人和事都涌上,有学堂嬉笑,父亲在训导,任性地抚琴,让兄弟们瞠目的读诵……笑出的全是泪水,衣裳洇得湿透。

“出来吧,”火光盛,门开,罗尚一步踏进,“殿下不好亲来,叫我带你回去。”

陆机迷糊着抬眼,仍抱膝蜷曲,紧缩在墙角,整个人怔怔地,让罗尚以为他受打击过度。

“当着众人面,他必须有所交代。”罗尚下身去拉陆机,“我脑子木,想不清那多事,他让带句话,说记住了你说的,民心得失向背,便自今日始。”

“可以走了吗?”罗尚笃定问,觉得拉得费事,索性放了手。

陆机果然收了茫然,默默随他。走在廊道,罗尚笑声,嘲讽味:“他要此地重建基业,确实是要士民归心,如他当年对我一般,但我想不通,你何必冒如此险,火烧暗杀都演了,还放过那县令?”

“我料到要暗杀,故意放纵,”在烟火下闷,陆机便坦然说,“声势越大,知的人也越多,殿下宽仁之至,能成街谈巷议。一城不足以立足,还要魏郡、乃至冀州,要更多王彦这类人归心。何况安抚流民,这一城的粮也不够,若处置王彦,邻近县城,只会对我们拒之排之。”

“踩他上走,口是心非,”罗尚笑得更讽刺,“如此一心为他,却被当众羞辱,投身牢狱,气恨吗?”

“要成大业,自有取舍牺牲,我不委屈,也无怨言。”陆机走在后,摇着头说,他在气恨,但不知恨谁,声低沉轻颤,消失火燎烟熏的监牢中。

罗尚也摇上头,摇得极大,笑成狂声:“你不可理喻,我看着是。”走出牢到星夜,指向正北:“曹魏旧宫,有兴一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