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棒举过头,文雅顿失,司马颖一阵好笑,但面上不露,还装成瑟瑟抖,畏缩地抱上门柱,眼角垂下,可怜兮兮地:“瞧我长途奔波,风尘满面的,腹中饥肠,身上衣单呃,眼见天晚,又没亲可投,讨债不成,给顿饭吃也好呀。”
陆云移步过去,见司马颖在棍棒和狗狗的夹攻下,手脚都扒在柱,一阵仰天长呼,声恸情哀得跟街边行乞有得一比。
顿时心生恻隐,夺了陆机的棒,推走他哥哥,教训:“你太无情,这房主对你有恩,不管怎样,一顿饭不差的,如此赶人,也是无礼。”
陆机少见地气急败坏,揪起他弟弟反教训:“你刚到这里,不知人心险恶,别轻信人,更别信他。”
司马颖乘机又嚎一声:“忘恩负义啊,让我饿死这里好了。”
争得棍棒砸地,门应声全开。一人走出,装束似仆妇,却绞罗遮面,鬓饰步摇,走到门柱,盈盈一拜:“公子路途劳顿,饭食已备,若不嫌寒薄,请入院一用。”
司马颖想起陆机说的嫂嫂,眼前人应是,但又觉似曾相识,记不起哪里曾见过,越看越有这感觉。但人家躬身相候,不容多想,他一跃下柱,见陆机陆云都老实了,扬眉吐气回拜:“嫂嫂高义,你家小叔该听你的吧,那就叨扰了。”
于是,在一家人恭候中,如愿以偿,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入。
烛火黄澄,食案分置,筵席两重。司马颖被让坐在正席,对这礼数多多的待客吃法感到别扭。但好歹逮着机会,探究士衡不为人知的家中一面。
端杯水朝左侧笑,眼神挑了几次,但陆机就是低眉敛目,正襟危坐,跟他平时见的也没两样。只好失望地打量四周了。
陆机陆云分坐两侧,末席还有位同乡,介绍名顾荣,字彦先,默然陪坐。司马颖觉得举止神情,跟陆机一般无二,大概相处颇多,耳濡目染。但陆云又不同,就相貌像几分,人率真爽直,一点都没陆机的深沉。看过一圈,想反正都是像,见着都舒心,果然是一家人。
米粥菜羹摆上,盘装笋脯鱼脍。司马颖觉新奇,大概吴地饮食,食材也是带的,赶紧多吃两口,好好记住味。余光见陆机一口一口吃得还多,干脆把色香味全都牢记了一遍。
饭菜是嫂嫂一人操持,在席间穿梭往来。布置完后,她带了件衣,搭陆机身上,跪坐在后。司马颖见众人礼敬,想她是主内之人。陆机兄长丧身在灭吴战,她是未亡者,这样细心周到,估计长嫂如母地待两兄弟在。
“乡野俗食,不知合味否?”氛围尴尬,陆云先搭讪了。
“清味可口,难得一尝,”司马颖大快朵颐样,啧啧赞后,眼神一转,“不过入乡随俗,既然入洛,这洛中宴饮,也有种种别致,要不我跟你们讲讲。”
陆云兴高采烈:“想必房主多有见识,已闻香飞,想来失涎,快说快说。”
司马颖觉得想漏一环,弟弟显摆文采,跟他哥一个德性,好在不刻板,比他哥活泼,想好了雅词,清清嗓道来:
“玉案千品,瑶席琼浆,也就是个豪奢,没甚好讲,最有趣的,莫过于行散,露天席地,木筑高台,人宽衣解带行于上,侍婢捧五石散,服之再饮温酒,使五内俱焚,身焦体燥,于是敞衣散热,尚不能解,就一件一件脱,直至赤身尽露,一丝不着。”
讲得几人口张目突,未了意味深长,眼光对陆机一扫:“你哥可是服过,我看得一清二楚的。”
陆云见到了司马颖那眼光,仿佛他哥已然衣衫尽落,再也坐不住,气哄哄跑对面,瞪上质问:“你还做这个,口口声声的礼义廉耻呢?”
陆机筷不离手,抬头看他,若无其事地:“清白之身,有何不能露?”
内心已被颠覆,陆云杵着,抓耳挠腮,简直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是清白之身,弟弟,你别多想,别多想哈。”司马颖哈哈哈,想不能逗哥倆太过,“洛中风流,便是如此,你哥深得其精髓,你跟他好好学,就没这么大惊小怪了。”
“他说得是。”知道某人要诋毁到底,陆机果断认输。陆云对洛中已不抱好感了,垂头丧气地挪了回去。
“洛中之事,以后有的见,倒是吴地风俗,我没见过,弟弟能与我一讲吗?”司马颖抚慰似的,轻声问,“在家乡,平日时节,做些什么?”
“冬去春来,伏案读书,闲时抚琴,山泉幽崖,游走游走,就这些,没什么好说的。”陆云边吃喝边叨叨。
了解大概,士衡平时也就这样,的确没甚好说。但司马颖不罢休:“那说说人物,你们吴郡陆氏,听闻贵盛,一宗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盛迹累累,能否一讲呢?”
陆云噎了下,正想从何讲起,司马颖提示:“东吴末年,大将陆抗,收西陵于蜀亡,平步阐之逆乱,与晋将羊祜,相敌相惜,亦为美谈,直令后生仰慕不已。”
“正是家父。”陆云没了丧气,很是自豪。但对面一声拍案,案也翻了,碗碟咣当咣当滚了一地,他哥一脸阴云密布,甩袖走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