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帝司马衷叫人掌灯，把手中诏令翻来覆去。还没天黑，阴雨天闷得他直冒汗，朝会延了两个时辰，他又坐得疲累不已，股间来回蹭，恨不得尽快了事，回去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朝会议的是太尉结党，大逆不道，朝臣兵分两路，你来我往地攻讦。直到禁卫仓皇来报，楚王领兵两万，塞了司马门，争执顿成哗然。

群臣不吭声中，御座后的皇后走上前，亮出先帝遗诏，高声读，然后跪送到他腿间，搭膝盖轻柔喊：“请陛下定夺。”

怎么定夺？下面有臣子一通口诛，可就没手把手告诉，说一句他能重复的话。那锦布绕在手间嫌热，热得烫手，他被推到了风暴点，而皇后盈盈含笑，不置一词。

只能说先叫太尉来问问。去的人半途折回，大声通报：“太尉于府中畏罪自杀。”

大势已去，朝臣中的一半噤声，股栗不已。皇后朗然大声了：“太尉畏罪，党羽不可饶，矫诏篡政之事，要详查详审，廷尉！”

“太尉何止矫诏，”楚王司马玮掣剑上殿，无人敢拦，“其逼杀诸王，迫害宗室，臣脸上伤，还有中护军张劭手下虎贲，就是罪证。”

斥责声中，殿中军将举刃相对，但惊觉身后，已经站了另一排人，刀剑霎时抵上了身。

中护军张劭往太尉府赶，裴頠回军镇云龙门。张劭轻问一句：“太尉何在？”

“西掖门见公乘素车，二人随从，已是西出。”

“将军有心，”张劭仰天吁气，眼闭合着，挤出红丝，“我将何往？”

“宜至廷尉。”裴頠指路。

“阖家老小三十口，望将军保命。”张劭交出佩剑。

“会按律计罪，大人宽心。”裴頠接过，收编了他身后的一众人。

贾后看到裴頠身影，殿上的党羽都已跪下，她直接下令押走，瞅向御座后的珠帘：“陛下，妾亲眼所见，先帝弥留，被杨骏替换左右，安插心腹，百般威逼胁迫，而助其势者，就是太后。”

她扯出畏缩的太后，像玩物一样掷在御前。太后杨芷珠翠凌乱，泪洇了盛妆，俯地哀求：“父已死，请原母庞氏一命。”

贾后就她乱发，又拉起她，扔下一细帛：“太后飞箭系书，私通消息，图危社稷，此罪还没清算，还想求告？”

太后杨芷抬眼看人，名份上，贾氏为她儿媳，她不过训以妇道宫规，没想人记恨至此，那眼神怒恨灼灼，她知道求什么都没用了。

台上太过精彩，满朝窃窃议论，比雨嘈嘈声还大。晋帝终于吭了下，展开诏书，事不关己问：“汝南王亮，太保卫瓘在哪，就按遗诏写的，让两人录尚书事，辅朕理政，太吵了，退朝，退朝。”

晋帝转身退，众臣们又议论又惊骇。汝南王亮、太保卫瓘都不在场，是这场政变中最黯淡的，但被擢升到了最高。台上贾后居高临下，宫门楚王阵兵，还有为权奔命劳苦些许人，只能唏嘘他们大概白忙场了。

但更唏嘘的是，又是场纷乱难解的局。

雨嘈急声唤起了梦。屋间院中有人，面目已经模糊，发际和衣领之中，都是白晃晃一团。地面像在船板，倾晃，晃得颠倒，陆机在梦里怕，忍着翻转的眩晕，但这次倒过来，不动了，他倒立着看清面目，父亲戴甲胄，叔父穿着朝服，大哥、二哥走近，一样轻微地笑，生动、暖煦，走过来执他手。

但他不知道隔有多远，光线晦暗不明，他还在倒悬，就伸出手，想他们把他拉下去，拽回到温情的下面，不要再忍晕眩、忍那些不堪忍难受，可倒悬着，走不了，他摆动身，欣喜地见手在靠近……

砰砰，被敲门声惊醒，陆机半坐起，见来的同僚一脸怜悯神情，怯怯告他：“陆校书，有人找。”

离官寺近，不好失礼，陆机揉揉眼，想赶快换身衣。但惊觉没空给他换，小瓦房前堆满了人，门一开他屋里也堆满，不是兵士，但凶神恶煞样也差不多。门口还挤着两三同僚，以哀怨眼神瞅他。

“陆校书，你素来是一人夜值，我们只是偶识、偶识啥。”

“而且只干搬书晒书，字也不会写的。”

“只在寺里老实做人，从不外出交结的。”

正向问，人家纷纷出言推脱，他也猜到了个大概，麻烦上头。

等屋里塞够人，外头一声问：“堵好了吗？”

“水泄不通，蚊子都飞不出去。”堵门人断定答。

陆机心烦地把那人撞开，就见司马颖好整似暇地抱臂笑，陆机翻开手，平举着走过去：“在下小吏，寒薄瓦舍，不劳殿下兴师动众，要杀要剐，随便就是。”

“真的吗？”司马颖眼神比他还怒，但在看清的一刻恍然了。陆机衣还没干，薄贴在身，颈间发际，黝黑衬着白润，襟口半掩着细巧的骨，蜿蜒出起伏，在若隐若现。

简直口干舌燥。司马颖撇开眼，一手抡住他手腕，从人腋下腿间伸臂，打横抱起，直压向自己半身，箍紧使不挣开，然后火急火燎吼：“出去，全都出去，此人狡猾，我要当即审。”

屋里人一圈莫名其妙，但殿下那怒火喷得纤毫毕现，只得应命一窝蜂地往外跑，再不敢回头看。

司马颖一脚踢上门，姿态做足，态度就变了，温软地把人放上榻，擦鼻子尴尬道：“换身衣吧。”

“是想换，但殿下围堵我至此，是以不及整仪容，唐突无礼了。”陆机起身去开箱。

“士衡，人都被我赶出去了，你正常说话，行不？”司马颖气闷，看他懒得理，只好自己问，“为什么不等我？”

“不想见你。”陆机打哈欠，在榻边停了下。

“为你命都快没，这点恩也不报？”司马颖摸手上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