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觉得这位长兄像个帝王,但他被众人拥上位,被各方势力稳住,无形中生出了威严和不可捉摸。这时他恰当其名位,在人迹稀疏的宫苑,在一众无心政事的名士面前。
司马颖拂柳走近,起了好奇,想听完这场清谈,论题太过贴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使名士为无知论证,那么既要论证,又怎么会是无知?
他都想上去说两句,忽有人站出反对:“天地本于无,却生万物,不可不周知,知万物,才至无所不包通,无所不包通,才至荡然公平,荡然公平,才至无所不周普,无所不周普,乃同乎天,勘为天子。”
说的人是黄门侍郎嵇绍,曹魏名士嵇康之子,貌神俊,修身如鹤,司马颖忍不住多看两眼。想这人清声谈玄,却意指君王气度容天下。真是玄来玄去,不过变着法讲如何当帝王。
麈尾柄轻磕案,晋帝睁眼,环顾四周,问:“那是当知,还是无知,沌沌若昏,昭昭若察,何者为贵?”
语出慎重,却仿若自问,眼里迷惘懵懂,又似深思不解。司马颖再走近,不料脚下一石落水,惊得水下打盹的□□们呱呱聒噪,他被看到,晋帝语气就成了天真,嬉笑着问:“□□叫,知其为公乎,为私乎?”
没人答声,有人轻笑,司马颖迷惑,晋帝摇着头叹:“知不了,那不如不知。”
他看向的是苑北门楼,树颠之上,正立着华服高髻的皇后贾氏。
门楼立宿卫,兵甲铁亮。贾后对水泮清谈视而不见,手扶女墙,望着西郊的一戍城。
城名金墉,筑高墙似堡垒,本来作戍兵用,但曹魏以来,宫廷失势的贵胄,常被囚到里面,粗石粝墙也渐形同监牢。此时,贾后看着高阔秋空下黑沉的庞然,知道里面正关着她刚斗倒的太后杨氏。
“很多人在想,有朝一日把我押进金墉,你算不算一个,弟弟?”贾后收回目光,温颜对着宿卫引至的司马颖。
称谓没错,但怪异,司马颖一阵起毛,想到左右已被人知,干脆说实话:“勉强算。”
贾后笑意,手触着墙沿走:“我为太子妃时,曾戟掷孕妾,手杀数人,惹先帝大怒,言关入金墉,前段身至皇后,与辅政臣杨骏作对,也被他以此城威胁,但如今,先人或亡或废,我还稳稳站在外,任云过风侵。”
“一点也不怕被关进去。”走着,错过司马颖身侧,猝然停了步。
云纹锦衫丹纱裙,腰缀曳地的髾,裙下露出重台履,托高了身,衬上发髻,蓦地高了周遭一截。
“那臣弟惶恐,不敢再作此妄想。”司马颖紧上心神,中规中矩作礼。
贾后就噗嗤笑声,手捋上他头顶,像长辈嗔怪小辈:“真不知你们要作甚?辅政成了汝南王和卫瓘,与杨骏一般无二,你们带兵咋呼在城里,便是眼中刺头,驱赶不及,都已分了你们兵到关中,干嘛还要裹一起呢?”
“皇后误会,”司马颖也像个后辈样怂头,乖巧出声,“扳倒杨骏时,曾经是同谋,皇后了解,眼下不好分道,也是因我们这些做爪牙的,若不称权臣们用,搞不好又来场残杀,可受不了。”
“‘爪牙’,皇上亲身兄弟,委屈至此,何必?”贾后像是好笑,颤身中环佩叮咚,“想待京都,谋你们想要的,我能给尽给,何必屈侍外人。”
司马颖虚与委蛇,等的就是这话,这是精心安排的圈套,给谁都是当爪牙,但若再当一次,他得实打实地赚点什么,趋使他的人迫不得已,才会更加不吝赐予。
“冒死来,确是为讨赏,”温顺笑着,直接说,“要的也简单,不过封地钱粮,成都离京太远,臣弟想要一近畿处,也方便往来。”
“真是人各有志,”贾后俯身对门楼下,“你叔祖赵王伦,就不要封地,只想待京中,说是怕回西北战地受苦,也或是想如他兄长汝南王,做一手遮天的权臣。”
司马颖才发现,楼下立着一人,悠闲迈步,硕身伟躯,却脊背佝偻,有些畏缩和老态,但那步走得昂扬,司马颖想到,西北兵败,赵王在朝堂被踩后,转头倒向了贾后,或者是被贾后拉上。今天被叫来套近乎的,看来也不只他一个人。
“要什么,皆能应允,”贾后不再笑,眼际阴沉,“只要帮衬我,不作对,以及,眼下替我除掉辅政两人。”
“可以,”司马颖应允,但抬头时觉察了阵浓郁杀意,“臣弟就是怕死,狡兔尚有三窟,要片封地,为备不虞,只愿皇后莫刀剑逼迫。”
“妾身女流,父兄皆丧,外戚宗室相安,能做到的,”手收拢入袖,那杀意更浓,“该是并肩对敌,除了辅政之臣,尚有想削弱你们的太子,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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