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只好心领神会地回转身关了门。
江村在暮色中静谧,屋舍有灯火、炊烟,还闻犬吠声。陆抗带大军汹汹赶至,一头雾水地绕着村庄转。大半夜了,才发现远处篝火,穿甲的晋军在持刀割谷,田埂上推车里,谷穗堆出了老高的一垛垛。
陆抗气急打马,大军呼喝着涌过去。走到一半,忽见月下谷场上,有人置酒独酌。走近,那人悠然持扁壶,青褐瓷色,凝住溶溶的光,在堆犁铧锄铲间,就这么对着汹汹赶至,正摩拳擦掌,蹄踏轰然的铁甲骑兵。
扁壶被一掷,壶带劲力,陆抗接住时犹感余震。羊祜走上前,面色欣然,笑道:“久待将军不至,无聊就置了酒,喝口解寒,正好。”
“我不喝贼匪的酒。”陆抗下马,搁壶到案上,平声道,“战事方歇,阁下如此快卷土来,战力还不济,只能这么鸡鸣狗盗地来吗?”
“鸡鸣狗盗地来,总比大张旗鼓地来好,”隔得近,羊祜持起陆抗一手,“不想太惊扰,只是借点粮,顺道游猎番,在此,想邀将军共猎。”
指指身后车马,做出有请手势,陆抗哭笑不得,又被拉住不放。身后有军将拥上,将谷场团团围住,陆抗见到羊祜在一片锋刃中,仍浮着轻浅的笑。
手的接触,让一点默契油然生,陆抗喝退人,不由自主地跟上前。留下一溜大军,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地任由马啃草了。
鸟惊飞兽走逃,溪中一轮水月,鸟落敲破。羊祜弓指倒地的鸟兽,回首赞道:“箭不苟害,弓不虚发,月下晦暝如此,将军好箭法。”
“邀人月下引弓,也真是奇趣。”陆抗勒马嘲讽。
“是,我不爱循规矩,太拘束,”羊祜下马,站到陆抗马前,仰面朝他看,饶有兴味的,“不像将军,总是沉肃,只背秋涉冬的,看你比看比冰都寒。”
语气更悠然:“现在看,倒像弛缓了些。”
陆抗擎着弓,在不移的目光下有些窘,就见羊祜轻摆头,又似无奈地叹:“天下神器,不可为,执者失(注1),何必太汲汲于此,何况,王业得成,功也不在你我的。”
夜风卷水雾至,陆抗一时诧异,看羊祜在雾气里,朦胧遮面,只能顺着他问:“不汲汲,阁下为何夜半来?”
“嗯,方才说的,是看你眉太皱,嘴绷太紧,心生同情,想劝慰下,”羊祜朗笑声,避开陆抗被捉弄的恼怒,“还因与你相惜,同在这乱世,做着不想为而偏要为的事。”
旷野风飙,林草生尘。羊祜慢慢走,在一片朦胧中,像与故人谈往事:“我与你同样,受家学,为儒生,本该诗礼中作君子活,无奈礼乐已崩,不得不执兵蹈刃,为王霸奔走。”
“若我所知不差,将军初为建武校尉,不过是想为父亲冤死辩白。我忝居晋王腹心,谋计禅代,也不过是父兄尽丧,为强臣逼,要寻出条生路罢了。”
“兵者,不详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注2),得用之以道。”羊祜沉声中,见陆抗下马,便回转身朝他走,“乱世汹汹,不过霸道相争,我让自己侧身,心中存的,是复夫子的王道,礼乐兴,治世行,这要一统,要南北止刀兵,熄烽火,分立不再!”
逼近到最后一步,问:“将军,以为如何呢?”
陆抗一顿,脚不由后移一分,想分清羊祜话中的诚与诈,但终究不能,只有坦诚道:“我用兵所持,是忠孝节义,王道非我力所及,难评断,也难苟同。”
挺身不再退,在咫尺之距里轻声说:“节义在,我可以议和,但不会议降的。”
羊祜就哈哈笑着走开,边走边捡地上的野鸡野兔,往陆抗面前堆:“人各有志,不好勉强,我不是来劝降,是来成全你的。”
“所伤禽兽,一概归你,我不拿走一只,割的谷呢,已留下绢布补偿,半夜侵扰,害将军部下白跑趟,明日我就遣使到江陵,好生赔罪,补偿不够的,也叫他接着补。”
“何意?”陆抗看着堆高的兔子,困惑得又愣住了。
“想不通吗?晋军重振,屡屡犯境,边民不堪其扰,你都抵抗好几遭了。不越江扩土,也好向你国主交待了吧。”羊祜丢完只鸡,直起身凑近,“我是在帮你。”
陆抗惊在原地,看羊祜牵马而去,只影在雾光里,一下就濛濛不清。那琢磨不透让他感到了一点怕。何定不过才走,言谈细节,便如此快被人知,而羊祜所知的,还远不止细节,究竟是谁,是怎样的耳目,透露了似乎一切事,猝不及防。
“士衡,我要怎样待你呢?”陆抗喃喃念叨着,木然地捂上了眼。
※※※※※※※※※※※※※※※※※※※※
注1道德经29章: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注2道德经31章:兵者,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西晋玄学盛行,羊都督来两句老子也是很正常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