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注(2 / 2)

昆岗玉 几微 1870 字 2020-12-31

“那将如何?”陆抗轻呼声问。

“按书载,身渐顿滞,以至于死。”陆喜只平静地重复,面露出悲意,但随即又遥了下头,“不过,此病易生变,他上次是伤重,血气不通难愈,但这次脉象不同,内腑未虚,却昏沉无识,已然像另一症。凡变必有引,记得武昌时,小公子是突然失踪,将军可知他遇到过什么事?何时伤愈,何时再犯过病?”

陆抗慢慢摇头,心下悔痛,对士衡在江北的事,除羊祜和程章所言,他的确一无所知,也没有给他述说的机会,以至于想听而不能得。

“那这引,在下诊不出,不知道从何治,”陆喜半跪下去,声有点颤,“自从见此症,我翻完先辈遗稿,访遍方书,鬼邪之术,实在找不出解法,要我再犯天伦,助长这邪术,是万难从命了。”

“将军,这是主君对陆氏的忌惮,至死方休,就在小公子这里止住吧。”陆喜拜俯下去。

陆抗按上木柱的手凹进,他抽出来,淡淡言道:“你不用推脱,解法就是至亲中传,父亲亡时,我也曾病过,却安然活到现在,先大帝用此法,士衡侍奉过的国主孙休,又用过一次而已。”

“我暮年,寿数不多,而士衡正年盛,不该担此厄,”陆抗扶起陆喜,紧攥住他手,“唯其疾是忧,父母皆如此(注2),人之常性,先生不用顾虑。”

陆喜毕竟是医者,又回复到俨然,冷静回道:“我不全是推脱,这病已生变,找不出所引,只怕解也无用,徒然作牺牲。”

“眼下无法,我不想士衡死,先生姑且一试。”陆抗踱一步,拿出下军令的口气,全然不容拒斥。

陆喜长叹口气,起身去拿箱笼,但顿了一下,思索着言道:“对病有触动,即可能是引,我一时想不出,还请将军别再用香,缓症不能治本,只怕再生变。”

陆抗回到正堂时,已近暮色,他一直低头按肩上的伤,再抬头时,看到席案中危坐着一人,冠缨俨然,听闻动静,就整衣冠站起。

“兄长,”看清楚来人,陆抗很惊奇,但脸上温和起笑,“我没收到消息,兄长来,该早告我声才是。”

陆凯也笑道:“景儿到建业,我收到了信,以为你会料到我来,没想到,你见着我这么意外。”

“是好生意外。”陆抗迎上,示意人掌灯拂席,拉陆凯落座,“兄长要务在身,查占募的事,本来只想你朝中劝谏,不必来的。”

“久没见,也想看下你安好,”陆凯身前凑,注意到了陆抗立身的不自然,问“肩上的伤是?”

“西陵战的箭伤,有些深,迁延久了些,没什么事。”陆抗转了下肩头,掩饰过去。陆凯没再追问,手扣向案面,饮了侍从端上的一杯水。

灯烛亮,煌煌然,正堂似丹阳宅,两人都在环视,陆凯在看布置的相似,而陆抗想起了旧宅四角的雁足灯,父亲尚在时,与族中兄弟灯下读书的时日。

他少承父业,戎马至今,按父亲所嘱,为江东尽心力,兄长亦如此,如今少年风华远去,只剩沉愁满目,神色顿郁。

两相默然中,陆抗也注意到了陆凯的欲言又止,放松神情,主动问:“是有什么事?兄长但说无妨,我本就意外,想着兄长突然来,那里只是看下我。”

“是有事,非我亲来不可。”陆凯正起身,变严肃,“上月在皖城,攻晋军大营,被晋扬州督将王浑击破,五千人战死,被焚积谷百八十万斛,毁稻田四千顷,船六百余艘,建业向北的防御,几乎丧尽。”

陆抗气愤拍案:“我是向国主建言,不要轻易用兵,听任那些奸便小人,为一己功名,穷兵黩武,动费万计,所得不偿所失,这样下去,敌不衰而我已疲,只怕建业都难守住。”

“兄长也这么认为吗?”陆抗慢慢起身,步到陆凯身前站定。

“江东已势穷,国主不听善言,不行善政,眼看无从再振,为今之计,顾不了西境了,只有保夏口以东,以求不速亡而已。”

陆抗僵住,他从没见过陆凯这样的颓丧,更未听过这样的亡国之论,他不敢相信,觉得不该如此,他俯下身,对上陆凯游移的目光,沉静驳道:“建业屏障,在荆州而不在江北,晋要灭吴,图的是吞并全境,只会从上游来攻,沿途占下城池,他们不得荆州,即便拿下建业,也是徒然,荆州大军顺流,夺回不过一两日的事。”

愤然从袖中木棘:“这样木棘,蔽江而下,晋军在蜀地大造船舰,在襄阳招兵买马,主将羊祜欲破西陵一举灭国,建业江北,不过威慑,要图存,得保荆州,得在上游挡下晋军!”

陆凯不经意地往后坐,眉目发紧,他按了按,轻缓出声:“诏令还未下,不强逼你分兵,但建业确实势危,都城一国枢机,被侵占,离亡国也不远,前蜀成都沦陷,姜维占剑阁,就已然无用。”

“你主张,我不能勉强,但我此来,为江东维系,也是真的想要,你能保全自己。”

昏暝光中,陆抗看到陆凯移开手的眉眼,一片红色,眼中红丝被水光浸透,令人惊骇的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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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肘后急备方》抄的,治法是胡说的。

注2:《论语为政》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百度上说指做父母的一心为儿女的疾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