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1 / 2)

昆岗玉 几微 1557 字 2020-12-31

船上,陆晏笑出了声,鸣金和将旗,让羊祜历历现在他眼中。他招呼身旁将校一圈,笑问:“去叶百步,百发百中,可有如此善射者?”

话一落,就有四个魁梧将士站出,都生得虎背猿臂的,倏忽搭弓起箭,远射的重弓被拉得吱吱响,弓与弦绷成了同样的弧度。在日色下焠光的锋,顺着陆晏手势,齐齐越过箭垛,共指谷中的晋军将旗,引弓至极欲发。

船缓转方向,射口直面谷中,与将旗间已全无遮挡,陆晏抬手,将发令,手却被人从身后托住。陆机走上前,神色惶然地挡住他,又是懵怔着不说话。

前面擎弓的人等得不耐,三支箭已脱手而出,急啸着打上晋军木筏。陆晏赶紧把陆机一拨,望过去:晋军将旗晃动,旗下大乱,人都纷纷走逃,但羊祜一身褐白襜褕,还辨认得出。

已然惊动,机不可失,陆晏抢过弓,当先一箭,令道:“敌将在逃,射杀者赏千金,记首功。”

箭攒拢,离弦急驰。陆机跟在陆晏后,扑到船边,攀过舷栏看,血色满目,倒地的残兵山间遍布,还在往坡下滚,叠累成丘,被箭石砸得钝响,草木沾血红艳,而江面也泛出红,舟筏衣甲狼藉地漂浮着,有尸首浮出,飘近船,青肿脸皮上鼻眼扭曲,可怖得让人不忍视。

“南北不阻于兵戈,天下不困于征戍,才有仁政治世,万民安乐。”如此临战,就想到了羊祜那天逼问他的话。在州府庭院,说到南北的对峙,羊祜目光炯然,凝视着他,看得他无从躲闪,似被人洞穿,羊祜在一阵沉默后问:“现在,想清了吗?

陆机闭住眼,觉得混乱得很,那句话记下过,写出过,此时冒出来反复响,质问就在耳边,他见过不见血的争斗虞诈,但却未临过如此血火惨烈的战场,似乎现在才开始想清,那句话的真意所在。

何况,在襄阳,是敌对、窥探和利用,但也被关切、扶持、真诚相待过。

"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

船往谷中驶,羊祜一行看到清清楚楚,有人格挡,但箭接续连发,直击标的,在羊祜转首回望的一瞬,一箭对他面门,劲力聚满,飞驰出弦!

陆机转手抽出陆晏佩剑,往弓手处一掷,嘭一下打上铠甲。那些人正热血澎湃对敌,孰料背后还有暗算,顿时被吓一跳,也不射了,齐刷刷找是谁使坏在。

陆机就在这间隙,走过去,展开手,挡在他们与箭垛间。撇过头后望,他看到了羊祜正面,似乎视线接上,还那么意味不明地在质询他。

一圈人愣神,搞不清这突如其来的小公子是怎么回事。陆晏气急败坏上前拉人,但拉不动,墨着脸凑近问:“士衡,你干什么啊?”

“此人于我有恩义,不忍见其死,大哥见谅。”对着陆晏,悄声着,毫不犹豫答了。

陆晏一咽,满眼不可置信,打量他半晌,看他瞳仁里死灰复燃般地闪了下,在他的逼胁下后退。但并不顺他意走开,而是身抵上了船舷,长发扬起,就飘在了舷外的水风中。

陆晏知道他行事风格,一手扯住人,一手挥退后面的弓手,还得佯装着解释:“谷中水险,不定有埋伏,先撤。”

弓手退到一旁,陆晏看陆机收回手,不再跟他僵持,赶紧把人半抱半推地弄到中间,往船舱里塞,发誓要把他锁着再不让出来。结果被他抵上桅杆,继续执拗:“你们避开我,再行射杀,也是不妥。”

陆晏还不及反驳,就被转过身,顺陆机所指看到,撤走晋军的一支,从行军中分岔,沿隐蔽小路,俯身于狼藉的战场,又在缓缓的,如一线蚁群般地往上爬。

陆晏眯起眼,若非隔岸远观,倒是真的难看出来。他皱眉思索,就听陆机在耳边沉沉道:“他们想反攻,该登岸阻截,尽快去援父亲,攻进西陵城。”

垂头一叹:“好吧,士衡,又得如你所愿了。”

步阐踉跄地走在驰道。他无数次在此打马疾驰,蹄踏青砖,铮铮连声,而今却是长戟撑身,一下下戳着,黄铜包覆打地,钝响极缓。

他腿伤了,有血迹染在地上。身后城门洞开,无人守,出城突围,遭吴军迎击,方惨败退回。眼看无望时,兵士不想冒谋叛罪名,纷纷倒戈,随他入城的只有数十个将吏。他们边走边回望,看到陆抗仍止步在门前,军阵和旌旗铺天盖地的,但不闻一点威慑的鼓噪声。

——在给他们一个体面的了结,等他们自己出去认罪、归顺。

但步阐仍在前走,他走到成灰烬的衙署前,扔掉戟,坐地上。烧残的木黑漆漆支棱着,烬中袅袅起烟,黑灰吹得漫天舞。

其实他不过一少年,一直鲜衣怒马,疆场意气,在父兄庇护下无忧,而一朝担上父兄的重责,独自一人,才发觉自己如此不堪,只剩被人欺辱和摆弄的份。

他对着灰烬悔恨、羞愧,也想到“谋大逆,夷三族”,但还不想认命,还不想让亲族故旧,陪他丧命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