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程章一手搂着一手拉开看,笔迹刚入眼,眼就猛睁到最大。
“伐国之道,攻心为上,这是出战的檄文。”羊祜淡淡解释,注意到他表情,“没错,就是士衡写的。”
程章快速翻,笔迹由工整、变得颤巍,到最后几列凌乱不堪,显然是,心绪起伏至极,无可抑止地表露出。末了看得出几点暗下去血痕,程章指尖,触着字一点点往下,也不觉一阵震颤了。
很不满道:“都督,何必这样折腾士衡?”
羊祜瞟程章一眼,意思是:难道,这不是你让他到此的用意吗?
不过,已然明白些什么,就真心愧疚道:“这檄文,他写得也是,呕心沥血的。”
“不过,我逼他,也是助他,只望有朝一日,他能认同我所说的,和所做的。”转而瞅着程章,眼神意味深长,“你不也如此吗?”
深更半夜,程章三番五次,跑进跑出,累的气喘吁吁,终于最后一趟跑回复命:“那封檄文,明日定然送到。”
羊祜稍一点头,又揉了揉眼,捏捏眉心:“夜深,就此辞过,你肯定心有不甘,随我来吧。”
程章心领神会,一点重逢小欣喜,把周身困乏打得烟消云散。跟在羊祜身后,轻快迈步。侍从手拢卮灯导引,穿过的无月的水榭桥拱,到庭院尽头,一处微微透光的庐舍前停下。
羊祜一步上前,直接推门,门轧轧开了半扇,程章却尴尬地一伸手,嗫喏着表示不妥:“他都歇下,这样打扰,恐有不便吧。”
“没什么不便的,”羊祜继续若无其事往里走,“我来过好几次了。”
程章“啊”的一声脱口欲出又勘勘止住,满心满眼地不可置信,但看羊祜扬长而入,已然拉开他好远,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屋内帷幔重重,只一灯如豆,回响着轻微的捣杵声,灯下一须白老者见到来人,就放开药臼,起身参见。
羊祜直问:“齐医长,怎样?”
“又试过一方,还是退不了热。”州府医长摇摇头答道,“主薄这伤寒,迁延已久,杂症颇多,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愈。”
程章一听就听出了不对劲,赶紧越过两人到里间,床帷密实,他轻拉开一缝,闻到苦涩药气,借线极微弱的光,看出了皎白的罗衣色。
就气急地把床帷全推开,边叨叨:“亏你还是什么医长,他发热,搞得这么气闷,能好吗?”
羊祜持灯过来,看到程章俯身,靠陆机很近,抚上他额头,将盖被拉下几分,又转身去拿冷湿布巾,一举一动,像是做过很多遍的熟练自然。
然后怒气冲冲地问:“他怎么病的?”
羊祜微叹口气:“早间他写完檄文,呕出口血,神色很恍惚,再后来就烧得人事不省……”
说着,在程章惊愕视线下,开始扯陆机衣服:“想来,也不能全怪我,他几身衣裳,是你给的吗?不是锦就是罗,好看是好看,但总穿这些,难免就染风寒。”
程章一愣,怒气倒消一大半,垂头自作检讨。却见羊祜一脸正色,又肃声道,“但他不止风寒。”
手下已拉开一半衣襟,语声像斥责似的严厉:“累累创痕,不会与你无关吧?”
程章手上布巾,啪嗒落地,响得他猛一抖索。士衡身上的伤,他不是没见过,但如此逼近,被人触目惊心显露,让他只觉入眼灼目,厉烈得无法承受。
僵直地撇开眼,但知道避无可避,就按住羊祜手,嗡嗡声告罪:“是,大多,拜我所赐。”
羊祜仍是厉色,与分析战局时没什么两样,“你承认,那你承认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连自己都想不清自己在干什么吗?”
程章愣神,以默认的目光呆看向羊祜。
“你利用他、摆弄他,跟我说起,是把他当玩物进献,而我看出,你又极其关切在乎,至精至诚,乃至情不能自已,是吗?”
“不是,那些只是我结交手段而已。”程章仿佛被刺一下,本能反驳。
“自欺欺人。”羊祜摇头笑笑,“你摧毁他,不想让他成你功业阻碍,实则是想止息你不由自主的感觉吧。但你做不到的,你想着的结交、利用,不过是为你真心待他,找一借口而已。”
程章忽觉一种被人层层剥开,直视淋漓血肉的痛苦,又有些震颤,抽噎着出声:“起先,我只一心,虚与委蛇的,但不知何时,就混乱了,变得没法控制……”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乱我心曲(注1),是不?”羊祜沉沉一叹,“非太上圣贤,自是情有所钟,何必,不敢面对。”
“而且,我曾疑惑,士衡不问军务,又百般纠结,为何还愿留在府中?”
说着朝程章朗笑声,“也不晓得你怎么骗他的,昨日他向我举荐你,我才想到,他在这里,实则一心一意,为你行事在。”
“是真心,还是假意,想必你自有分辨吧。”
见效果差不多了,羊祜收拾起陆机衣襟,拉程章到榻前坐下:“既有真心,该使他与你同心同志,而不是怕求而不得,故作冷漠地摧毁伤害。”
“他家国之志,我改变不了的。”
程章喃喃叹,在羊祜肃声下,不由向后一缩,却又被拉上前,被紧紧盯住:
“用心若镜,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注2)。你不藏至心,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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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诗经·国风·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注2《庄子·内篇·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羊都督真是战局分析师加暧昧拆解师,把两小孩哄得一愣一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