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楚国故都,西接巴蜀,北连襄汉,坚厚城墙四方笔直,巍巍屹于江水之北。虽处四战地,但好在城固兵坚,还是一派江域都会的繁盛景象。
车船不绝,庶民熙攘,密密的房舍屋宇间,行者居者,一向是从容安然的。不过,这几天街衢上动辄轰隆隆的行军,让慌乱气氛一下漫进街头巷尾。笼罩的阴云,似临近的兵锋,让城中人脸上,不免蒙上了重重忧色。
忧色更重的是州府中的都督陆抗,他对着摊了大半桌案的简册,一直静默,眉头深皱,唇抿成锋刃般的一线,扬手抖简,噼啪骤响很是吓人。
陆晏小心翼翼试探:“父亲,兵诈之术,挑衅之辞,别太在意。”
没料陆抗破愁为笑:“这檄文说,国主荒乱,听信佞媚,使将疑于朝,士困于野,俱生贰心,兵临之际,必有降者。”
说着笑得更甚:“然后劝我降,要明晓利害,举城投效,以得封爵,否则大兵一到,玉石俱焚,追悔莫及。”
“也真是好笑。”末了还感慨道。
陆晏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没敢说,因为听出了那笑意里,透着一丝无奈和惨然。
“这文,是士衡写的。”放下竹简,陆抗沉声道,“确切来说,是他一字一句想出的。”
陆晏惊愕,目瞪口呆凑上前看,还是不可思议:“我只在上次账册中见过士衡笔迹……”
“不是笔迹,而是这些笔触,让我直觉到了。”陆抗断然道,“还有,其中一些意思,只有士衡写得出。”
陆晏也明白是什么意思,确证后犹疑问:“那士衡,真有通敌?”
“不是,”陆抗手撑着桌沿,筋骨突显,定定凝视着一列字,“羊祜想以此攻心,逼他写的,这篇文,他写得很不易。”
陆晏觉得父亲那凝视的眼神可怕,忙劝解:“那可别入羊祜圈套。”
陆抗抬头,望向檐外腾起的风云,淡淡回道:“不是入他圈套,而是要看清,到底是个怎样的圈套。”
“石城不过一小县,城弱兵少,也非险要,为什么突然大张旗鼓地,兴兵来伐?”
“而且攻取一城,檄文何必写成如此声势,还劝降我?”
陆抗沉吟一番,又回头看简册,念出声道:“兵临之际,必有降者……玉石俱焚,追悔莫及……”
陆晏跟着看去,发现这几处字迹纷乱,于是与陆抗一道,想努力再看出些什么。
两人一对视上,正待确认,忽一阵劲风吹到,陆景满面风尘跑进,边跑边大叫:“父亲,大事不好,步阐将叛,与晋军定约,从石城接应。”
只迎来两道镇静的目光,和陆晏淡淡的一句:“都知道了。”
陆景傻掉,颓倒在地,未料好赶歹赶,紧要机密已成众人皆知,但想到还没说完的,又振奋起:“石城薄弱,是步阐透露的,几日内,晋军必大举来攻,此城近江陵,要赶紧去挡住晋军。”
“已经来攻了,”陆抗指指檄文,思量着,慢慢道,“但我不会派兵北上。”
陆景又要颓倒,陆晏也有些吃惊,问:“如此,不是任晋军去取西陵吗?”
“檄文上写‘大军一放,玉石俱焚’,攻一石城,用得着大军吗,既是取道去收降,何必要‘玉石俱焚’?”从简上移目,陆抗眼神一亮,“石城只是个幌子,晋军目标,至始至终,都是西陵。”
“士衡有意提醒,我也料到,步阐若降,晋势在必得的西陵,不会几百里行军,从平原处去取。”
“可我亲耳听到,步阐与他们就这么约定的啊。”陆景不解地插话。
陆抗摇摇头,耐着性子回他:“兵者诡道,约定目的是接应,但只要能入西陵,何必计较从哪里进军。”
陆晏一时领会:“的确,晋已有巴蜀,从西陵周围山地,出奇兵直取,容易得多。”
然而想到了更危险的:“父亲,那绕西陵一圈,去围挡晋军,可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