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带走他。”羊祜威沉道,又似讽刺地笑笑,“既言送礼于我,岂可言而无信。”
程章真是后悔得七上八下,没想到碰上个这么难对付的。闭眼思量片刻,再睁眼时,话声已是压制后的平静:“都督还待怎样?”
羊祜轻笑:“你见过了,那自然是,回去说刚才还没说完的话。”
两人看着程章迈出一步,王濬架起剑势,却见他稳住上身,半蹲下去,一点一点解开绳索,那动作极慢,如对至宝似得专注且慎重。看来半天,王濬不耐地递上剑去,招呼他绞断,程章却仍一缕缕地松着绳节,连目光都没移开分毫。
终于解完,又将人抱起,踌躇着,对羊祜说:“我不带他走,但要看他安好。”
内堂屏风前,羊祜侧身而立,指向地图:“我强留士衡,就像你说的,或能制约陆抗用兵,但收兵屯田,只是权宜之计,终究要做的,还是兴兵南下,攻略城地,一举灭吴。”
“长江防线千里,所以现在就该想,怎么调配兵马,积蓄战力,一旦时机成熟,渡江即能灭之。”羊祜慷慨说完,手停在了地图上的一点。
程章看清,迟疑着问:“都督,是想借上游之势?”
羊祜点了点头:“沿江对战,无论我们从何处攻入,吴军都能三面调兵来援,唯有一点是例外,这里,吴蜀交境的西陵。”
被山形状环绕的红点在羊祜指下露出,程章移目过去,眼前似出现了酒肆、火光、一段铭心琴曲和漫天飞驰的箭簇,一切如怒风般猛灌进他脑中,但他羊祜肃穆神情,让他止息住情绪,只淡淡提醒道:“西陵易守不易攻,蜀亡时罗宪投诚,二万大军都没拿下过。”
“势必要拿下的。”羊祜没注意到程章瞬时失态,更笃定道,“二万不行,更多兵力呢。灭蜀时进军匆促,现在却可在蜀造船募兵,假以时日,会远不止两万。”
程章皱了皱眉,找一处席塌坐下,揉上额角,作思量道:“拿下西陵,其实不定要硬攻,我知道,西陵督步阐,与陆抗矛盾甚深,如果加以游说,或许能使他举城来降。”
“不是如果,而是必须。”羊祜断然出声,走到程章面前,俯视着他,“你能交通步阐,使吴王移都武昌,那更进一步,使他背弃东吴,也不在话下吧。”
程章一阵惊愕,没料到羊祜得知这些,直到他看清走进的人,顿时明白了几分。进来的,是他在西陵结识,并与之共战过的,前蜀降将罗尚。
罗尚一身甲胄,面目刚毅,沉默地站到羊祜身后,看不出一点初见时的厉烈了。
羊祜侧让过身,便介绍道:“他本是荆州刺史参军,胡烈走后,我就把他招到府中,听他讲过一些西陵的事,眼下,让他与你一同去会步阐,如何?”
就如罗尚面容一样,程章觉出了一丝不可捉摸的诡秘,不想答复,就反问出:“都督怎么相信,我能游说步阐叛吴?”
羊祜的神情松弛了些,笑道:“你说过不遗余力,当然,还有你不舍之人,蒙你顾念。”说着,袖中抽出诗文蹁跹的锦帛,递还给了程章。
马蹄踢腾出尘灰,在干燥的早春厚厚扬起,经久不散。羊祜站在州府正门,目送程章一行远去,灰尘太盛,忍不住抬袖捂上口鼻。
“气性真大,用得着这么策马吗?”王濬在旁,不满地嘀咕。
“少年意气。”羊祜摇头笑笑,忽顿了下,转头问道,“士治,你方才说什么?”
“说他气性太大。”王濬重复一遍。
“是,你结怨于他,不可再留襄阳。他上可通天,定会报复于你。”
“用得着吗,都督。”王濬更委屈了。
“用得着用得着。”虽是笑语,羊祜却很肃色,“你唯有去西川益州,可避劫难。”
“明立威信,统御蛮夷,集蜀地之财,造作舟舰,募兵练兵。”羊祜低声念道,凑近王濬相告,“此为陛下密诏中语,望你谨按行之。”
王濬还在愣神,羊祜却如与友人别,诚挚地鼓励:“你大志将才,必将于蜀地有所成!”
殷切语气,让王濬陡生出点膨胀的热意,冲得眼眶润湿,似乎看到了远方江流上,宏阔的舟舰横江,兵戟如云。于是慢慢跪下,对羊祜抱剑一揖:“末将,定不辱都督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