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送走两拨人,羊祜觉得府上清静得都寂寞了。地图看得眼酸,就乘风清气朗,到府中四处转转。州府前段,正堂正从墟烬中重建,版筑哐当,不胜聒噪。只好转到后段,于院落园景间游赏。府中前任,多是文才风雅之士,几重居所,弄得很是渌水幽池、槅门曲榭,还偶见飞禽跃鱼,也算动静得趣。
池上石桥,突兀地砌出一高拱,有人站在桥下,羊祜走近,就听陆机说道:“这桥是吴中形制,想必都督也觉新奇。”
“在下故宅中,也有座同样的,见曲池湛湛,虹影跨波,有所感念,故冒昧立于此。”说完,躬身行拜礼。
“看来,你愿意承认你身份了。”羊祜笑道。
“被人当面指认,又何必再推脱。我身份,也不是什么秘事。”陆机无奈笑笑,面色坦然。
羊祜打量着他:“你虚虚实实地招惹,言荆州无英主,又说愿效力于此,我可否看作,你愿意背国归顺呢?”
陆机身形一震,半晌才摇摇头,清晰却像很费力地说:“罪臣孽子,幸而不死,苟且逃窜于山林。眼下,我与东吴无关,只是我自己,以薄才应都督求贤之令。”
他病中面相柔薄,低眉垂目,脸色因失血而透白,黯然神伤中,莫名有种惹人生怜的娇弱感,羊祜静静看着,不过并非在流连,而是想起程章那天的解绳动作,似乎领会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微妙东西。
止住联想,羊祜顺话问:“你如何证明方才说的,或者说,如何说服我信你?”
“一路见百姓流离,田土萧索,都督愿止战养民,兴礼隆化,我心生企慕,故想效劳一二。”迎上羊祜目光,笃定答道,“这是我真意,信与不信,都督自有决断,也不须我再多说。”
羊祜心生欣喜,想到利用和欺骗中,仅有的这点真诚共通,似乎也可弥合下彼此身份的对立了。
“我相信你。”想了想,羊祜又道,“但也与你约定,你既绝于故国,我不探问你吴国之事,你也不可泄密于东吴分毫。”
说着抓上陆机手腕,慎重问:“能做到吗?”
腕间伤痕隐隐生痛,极想避开羊祜的逼视,却被制住无法动弹。从逃离营寨的那天起,就像走上条背反的路,越陷越深回不了头,既无从避免,也只能坦然从之。
“在下自当,恪守职分。”陆机冷淡答道。
“你很勉强,”羊祜仍在逼视,“但军镇之事,容不得你勉强,稍有意念不定,便是杀身之祸。”
“我遭杀身之祸,也会是都督军危之时,都督既统兵马,想必与我同样,不想见到这一刻吧。”被羊祜步步紧逼,莫名地想挑衅下。
羊祜也不动怒,只松开了陆机,长吁口气:“看来,你没想清,那我帮你想想。”
直直凝视着他:“你的真意不假,战乱、兵役、征敛,千里烽烟,万里萧索,你以为凭我止战养民,便能改变这一切吗?你以为借儒学经义,便能收服人心、安定一方吗?”
质问声让陆机猛一警醒,而羊祜又靠近一步,语声极低沉:“你真心希图的,只能待四海平一,江山一统来实现。南北不阻于兵戈,天下不困于征戍,才能有如经义上的仁政治世,万民安乐。”
水喧风动似都已远去,陆机只觉眼前惶惶然一片。默然对视中,羊祜问道:“现在,想清一点了吗?”
船行于江,大小船舰排成阵列,数里迤逦,缓缓逆流。江岸平阔,与船相对的岸边,步兵轻甲简装,肩扛戈戟,跟随着旌旗往前。
水鸟惊飞,俯视黑压压两路大军,填江塞野地向西挺进。
一人突兀地打马经过,在行军队列的最前端停下。等队伍从身侧走完时,有人出列禀报:“将军,拔营已毕。”
陆抗点头,再环顾一圈,茫茫旷野,极目无阻,只是些刚萌新绿的草木了。回马欲行,吾彦担忧地问:“大军悉数回江陵,这夏口武昌一带,不怕有失吗?”
“晋军收兵襄阳,打退你们后,也未见再用兵,此处,他们只是想守界,暂不会攻过来的,州郡兵防守便行。”
“将军何以断定?”吾彦还是不解。
“亏你还是从江北撤回的,”陆抗对吾彦一晒,“没见羊祜颁的屯田令兴学令吗,回来俘虏都说,此人只想行德政安民心,一半兵力都差去屯田,根本无意兴战。”
“将军就信了?”吾彦挠挠头,更疑惑了。
“有远识者,理当如此。”陆抗转头向北,清风过江扑面,就在种莫名的默契感下黯然一笑,“征战日久,他与我同样,想止战养息,蓄力以待天时。”
其实这点默契还来自,所见屯田令上笔迹,亲切扑面,隐约相识,很想辨认查证,但又不敢不愿去做,只能压在心间,静待真相。
吾彦忽而明白几分,应道:“南北荆州,晋军州治襄阳,我军州治江陵,将军是想说,既不明敌情,便与之同样,保守阵地,以静制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