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衡,为你出走,我可是费了好几筐金玉。”程章继续扯车幡正反看,作惋惜状。
陆机平视着前方,寡淡道:“交结羊都督所得,可不只几筐金玉的。”
“是啊,反正也是士衡你助我得来,能遂你愿,金玉何足惜。”程章怯怯赔笑,想到陆机话中另一层意,感觉是在刻意扯嘴角,以掩饰莫名涌上的慌乱。
水旁山脉低伏,候鸟回迁,成群越山脊而北,啸鸣悠长。陆机默然,程章助兴的话头也没了,两人听着鸟声,任车驾随地势驱驰。
山缓坡尽处,东西两侧道路交汇,马忽一嘶鸣,扬蹄止住,就传来步履整齐的震地声。
陆机匆匆下车,战阵经历,已让他对这样声响很敏感。但这时只站在车前,遥望山尽处的尖尖角。蓬蓬葱绿灌木后,晋军身影显露,在一点点涌向平地,渐次现出了战阵之形。
凝视着暗数,五人一排,十人一列,间隔井然,每行十步就响起鼓声,是为行军的趋鼓。再细细看,兵均配羽章,依在列中位置,分别配在首、项、胸、腹、腰处。
陆机稍一敛目,回想看过的兵法,明白眼前是极严密的行伍规制,自成阵形,指挥极其灵便,但如此纹丝不乱,不该用来行军,更不该用在攻城。
而是野战中,两军对峙,最适合的防卫法。这支晋军,是在防备一场旷野的攻袭。
眼前却忽一下被遮住,就听见背后程章轻声:“兵者不详,别琢磨了。”
陆机照旧挥开,正想回他,恰见阵中现出逶迤的粮车,麻袋堆得甚高,心下明白几分。而麻袋过后,又一辆黄铜轺车现出,华盖峥嵘,罗帷飘飘,飘起的间隙,能看出一人斜倚车架,散发委地,翩然长袖中伸出一手,举酒觞欲饮。
陆机就更明白了,有个不靠谱的将在,要保粮草无虞,难怪得出动如此谨严的战阵。
“那人可琢磨下,我想去一见。”陆机一指轺车,就往前去,只回头招呼了声,“稍顷便回,章度你在此等我好了。”
“啊?”程章不及反应,见他已走开,迈两步要追,但顾及身份,怕被羊祜军中人认出,只得恨恨停住。
陆机走近,发现那人半天没喝,只在举觞高吟:
“轺车华盖,盈路军行,和颜既畅,且极欢情,酌彼金罍,不醉无归,飘逸放志,含情待谁?”
应景而诗,佯狂醉态,陆机暗笑了下,靠近军阵,同样高声吟起:
“涉水之滨,缘山之曲。旗盖相望,偏师作援。素甲日曜,玄幕云起。桓桓南征,如春阳熙。”
车走在阵末,乘者酒觞一滞,腾的坐起,迷糊着顾盼两眼,挥动长袖,阵形就豁出一口,让车马调头驶出。
看轺车逼近,陆机拱手一拜:“阁下欢情之意,不合军阵威肃,故冒昧和诗一首,以应君含情之邀?”
乘者笑笑,很真率地问:“如何不合军阵威肃?”
“出征意气,当是壮烈,而非欢逸,看来,阁下也无心战事。”
“是这样的。”车上人拍掌站起,边点头边下车,还是真率口气,“君所作,确是声威气壮,但你也说了,我是偏师作援,要那么气壮干嘛。”
不过左右晃荡中,打量着陆机,眼中明摆着质疑神色。
“在下羊都督府中主薄,故而知晓,阁下乃是运粮至石城。”陆机觉察到,笑着解释。
“主薄就如此高才,难怪我不得重用。”来人怨气地笑笑,继续自嘲,“在下王戎,都督麾下一偏将,专做鸡零狗碎杂事的。”
这时一副将策马来,一脸地不满和无奈,不停跺脚:“王参军,运粮事重,今日得赶到堰口将粮装船,快回阵吧,别再耽搁了,千万别再耽搁了。”
“王戎?”陆机失笑了下,暗念其名,想起张华提到的王尚书从兄,羊祜不肯拉拢的那位,又瞧前这位做派,心想对得上号无疑。
于是乘势道:“粮草事大,在下不该搅扰,就此告辞。”
转身即走,一手后负,端在腰间,再吟起诗:“涉水之滨,缘山之曲……”抑扬清音,云雾般散入山水,余音幽幽杳杳的。
王戎终忍不住,也不管那副将,直接上前一拦:“既应含情之邀,怎好如此退却?”
陆机只定定看着他,眉眼含笑,王戎就觉天光山色退尽,清美全不及眼前几道弯弧的起伏。不觉拉上他手,很恳切道:“若是无事,邀君同乘,一路共饮如何?”
陆机还是淡笑,王戎就拥着他往车中走,喜形于色:“我喜任性情,跟这帮呆兵一道,真是闷煞。”
谁知一上车,陆机不谈性情,端坐着,正色出言:“阁下任诞,也因对羊都督不满吧,我久在府中,略知个中缘由。”
王戎一愣,嬉笑转愕然。
“阁下王尚书之兄,令弟曾托中书张华求请过,但都督只斥令弟伤俗败化,不值结交。”
“岂有此理!”王戎霍地站起,怒目横眉,一点名士任派头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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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戎和士衡念的诗都是我胡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