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往南近江陵,羊祜伫立高岗,望脚下绵延密布的沟渠,眉头深拧,神色忧沉,风把冠下的鬓发吹乱,都没察觉。
自石城起,已入吴境,但一路都跟攻那小城一样,势如破竹,全无抵抗。而且越近江陵,越不见一兵一卒。只剩漫漫原野,和纵横沟渠湖堰,无人无船的,静悄悄,却让人感到危机四伏。
“难道叛乱消息一出,江陵大军,已然出征,全数赴往西陵?”羊祜想着。
参军胡奋揣着气爬上来,禀道:“都督命哨骑西探,有消息传回,吴军果然向西陵行进在。”
“多少人马,行到何处,能看出吗?”
“在枝江县外探到,起灶来看,约万余人,其余就不知了。”
“看来来迟,没能如计划的,先行牵制住荆州军。”羊祜沉沉一叹,面上忧色倒减了几分,“如此,则要变策略了,不是牵制,而是强攻江陵,务必拿下。”
说着转身,远眺天尽处涌出的城池,一道光恰透浓云而出,将轮廓线照得厚重且凌厉。
微微眯眼,语带狠决:“大军虽不在,作为本营,兵将家眷妻小,在城中的该不少吧,江陵危急,总能分其兵力回援。”
胡奋应道:“那当如何,分兵围城,还是待三军集结,全力攻城门?”
羊祜瞟他一眼,胡奋撇撇嘴,意识到不够灵光,白问了句,但还是补救道:“河渠多,大军难行,集结要点时日,本打算渐次围城的。”
“行军可缓可急,战局有变,下令快点走不就行了吗。”又瞪向胡奋,“传令,两日内,五万人,江陵城南结营,不到者斩。”
胡奋被看得发憷,直点头应命,正待退下,又听都督阴阴地问:“能做到吗?”
胡奋警醒,立马想到:“行军者可,但运粮……一则车船负重,稍有事故就会延误,二则督粮的王参军,您也不是不知道……”
羊祜知道他想说的,叹气:“任命王戎,我也是无奈,伐吴之举,朝中掣肘太多,不让他有所功业,怕是贵戚一党也难争取,到时满朝反对,要撤军也未可知。”
羊祜低下头,又摇了摇,胡奋心里,都督一向是游刃有余地从容,这时却从他发冠不整形容中,看出了些犹疑和惧怕来。
不免安慰:“那王参军是不靠谱,不过一路无敌军,近江陵又有堰渠转运,我亲自接应,应该无事的。”
“恐怕未必。”有人走上高岗,大声接话。羊祜早看到驶来的辇车,一点都没吃惊,只静待程章走近,却不料他忽地半跪,似谢罪道:“恐要误都督军机了。”
头低得不能再低:“我带出士衡,一不小心,让他混到运粮军阵中,就不见了踪影。”
江陵城,轻云朗月,灯火星星点点。本是春虫唧唧声中的宁馨夜,城中人却满腹忧心,睡都睡不安稳。
陆景不敢睡,在州府前院,一动不动地望夜空,院外两马腾蹄,被捆得不耐又没草吃,骚动嘶鸣不绝。
州府仅剩二三守兵,能用的兵力都到城墙要塞。白日哨骑探到,仅距城三里,晋军扎起连绵营帐,只待号令一出,顷刻兵临城下。
“公子,别太紧张,今夜不定来攻。”公安督孙遵递上甲胄,说是劝,自己都紧张得发颤。
“差不多就今夜,”陆景闭眼,强自淡定,“营寨直对正南城门,不就是明目张胆宣战吗。”
“且举火夜袭,最适合乘其不备,先声夺人。”边穿甲边断言。
被乌鸦嘴说中,话音未落,一排火箭倏地腾空,在天幕划出血红裂口,继而源源不断,密匝匝地在南半天燃起灼目的火海。
街衢开始躁动,几处显而易见地起火,隐隐传来惊叫声、惨呼声。陆景和孙遵急吼吼上马,到府外陆景顿了顿,指火最密的一街坊:“那里谁巡查的,不是都让毛毡盖顶吗,谁不听话,这快就烧成这样?”
“贫苦地,房子大多草盖的,那经得起一点火。”孙遵拉扯着缰绳,沮丧说道。
“那你去疏散,我去城楼,再有无辜死伤,唯你是问。”陆景一骑,疾奔火光更密的南城门。
孙遵啊了一声,冷汗透背,但也猛一打马,向腾出火光的坊街跑去。
城墙上宽阔的行道,已被铁盾遮挡严实。但除火箭外,更强劲的□□迅疾生风,专砸向城楼守兵。盾阵起伏摇晃,不时就凹陷一处,或被补上,或缺口蔓延开去。
陆景就猫着个腰,从盾阵下挪到女墙后,趴上垛口探看。城门外空阔场,晋军□□手阵列,能看出排间前后轮换,以最快最密,刻不容缓节奏射出。抛石车罗列阵后,圆球状物堆了一地,正被装入粗长木杆的末端。
陆景抹了把汗,凝回心神,想到阵列并未移动,也没见冲车、云梯之类的,明白此时,只是晋军首轮进攻,先声夺人,不攻破城,但要让城中人胆战心惊,惊畏不敢战。
刚想到这,眼看盾阵又塌下去大片,身前已空,一圆球猝不及防砸下,不及侧身,只得挥剑去挡,结果啪嗒一声,半干的泥巴就溅了个满身满脸。
空中黄泥巴球继续飞砸。陆景躲在墙下,算是叹服:就地取材,威力还行,而且一砸就破,全然不能再用来退敌。
但他也有就地取材的狠招,只不屑笑笑,而后咬牙鼓气,冒着无数箭矢火星站起,操令旗挥动,上身随旗摆,灼灼望向城的两侧。
城下,两片黑影移出,就倏地涌向晋军军阵,狂风阵阵,势不可挡。踢踏声震地欲裂。晋军一心射箭在,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成群的黑牛尾系燃火,支棱着角,噗噗出气地狂奔过来。惊愕瞪眼瞬间,牛群已将阵形冲得七零八落,还不断地狂奔急突,将火光下严整的前线搅得彻底乱套。
攻势瞬间缓下,陆景力竭似的放下旗,勉强扯了下嘴角。士兵也陆续从盾下站起,一阵劫后偷生长出口气的踹息。陆景觉得耳边种种杂响,但忽被三声高亢至极的鼓震打破。
而紧接着就见,更多的抛石车被推到阵前,怪异轮廓似夜中魍魉,长杆交错抽动,圆球飞起,破空呼呼有声,如狰狞鬼怪将劫人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