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天昏沉欲黑,光亮收敛于地平,激得鸦雀乱飞,呱唧声此起彼伏。陆景在营帐间来回走,烦躁得很,恰一只乌鸦飞过头顶,扯开嗓子高叫,烦得陆景操一长矛就去赶。
赶到州府门口,见孙遵沾一身血地走近,长槊杵地,疲惫而颓丧地禀报:“公子,晋军退了,没让他们入城一人。”
陆景欣慰,但又想大骂他一顿,待看清他形容,只先关切问:“伤得怎样?”
“无事,敌军的血。”孙遵一抹脸上粘腻的几滴,抬起头来,“公子何时醒的?”
“还好意思问,当然是摸不着兵符就醒了,”陆景侧头瞅着他,“我又不是醉生梦死,大敌来犯,你把我叫醒不就行了?”
“是三公子说你醉倒,怕酒后误事,把调兵之权交给了他。”小心对视上陆景,又道,“他拿着符信,命我等出战。”
“士衡?”陆景摸着下颌,想起昨夜的迷离,感到种被愚弄的恼怒,顿时发作,“他说,你们就信了吗?”
“不是公子亲弟吗,面相也有几分相似的。”孙遵小声嘀咕。
“是我亲弟不假,但我没……”哼哼两声,换严肃口吻,“用兵之事,会这么草草托付吗,都想些什么呀,以为荆州军是我家兵?就是这么想的人多,才会翻起那些祸事。”
遭劈头盖脸一阵数落,孙遵想干脆被一起骂好了,打断陆景,禀告最紧要的:“三公子,被晋军虏去……兵符印信,在他身上。”
“什么?”陆景不可置信,抓住孙遵肩侧一震,孙遵就这个姿势,详说了白日的对战情况。
陆景又开始来回走,越走越快,最后不再折返,直奔回营帐,边走边问孙遵:“上次那两身黑衣,还在吗?”
“在的在的,就知道公子会问,都已备好。”孙遵笑答。
“你先休整下,我再去拿些东西,得乘夜出城一探。”
不一会儿,孙遵就见陆景拎着个大包袱过来,不由纳闷:“公子,用得着带这些吗,你是去救人还是打劫啊?”
“都是。”陆景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急冲冲往前走,笃定道,“能干成什么,便是什么。”
晋军大营,中帐旁华丽得碍眼的帐中,程章盖上博山炉盖,拿小薰炉到榻前,便开始捋麻绳。把两条缠成更粗的一条,掀开盖被,绑住陆机手脚,打结时恨恨道:“这下,看你还怎么跑。”
不过,在翻他手掌时,见到几处红痕,微微渗血,就习惯性地掏袖中伤药,一点点地抹,抹完覆上布巾,又在麻绳下垫好,把他手安放在身前,自己的手也不想拿开。
微凉触感,使得心中一惊,死命抓紧,又稍放开,借此压下内心的混乱:想如上位者般,支配他、控制他,使他归属自己,一举一动,全然顺从自己意志,或是渴望太强,以至稍一挫败,就成了仆从似的自贱,不由得要千般万般地关切讨好,小心翼翼、自甘卑微地去奉承,好像这样做,就能弥补那些求而不得的缺憾似的。
想得太久,帐外传来巡营士兵的脚步声。程章一拍脑袋,让自己清醒,才看到陆机在不安地挣动,但醒不过来,深皱着眉,表情不自然地紧绷。就赶紧把熏香拿开些,松了松绳索,揪住他耳朵问:“你怕什么,不是老玩火自焚吗?置之死地,嗯,原来你也不想死的。”
结果眉皱得更深,程章不免又犯贱,顺手把他眉间撑开,捧住脸颊轻声哄:“士衡,别怕,睡一会就好。”说完哼起弹熟了的琴曲,气韵极舒缓,越凑越近,直到见他眉眼放松,像是很安稳地睡着。
帐幕闭合,孤灯一盏,轻悠的音,程章想起了江上那些日夜,静谧无纷扰,悠悠荡荡,飘然如遗世,可惜于眼前人和自己,都只是场幻梦而已。
果然幻梦易破,帷幔被掀开,羊祜一脸沉肃地走进,直截了当吩咐:“你让开下。”
程章“嗯”了一声,被羊祜推开,都不及反应,就见羊祜又拉陆机衣裳,好在只是翻襟口袖口,翻了几下,抽出块书帛,凑近灯光,指尖划点着细看。
“这是什么?”程章好奇。
“你士衡上通京洛,来牵制我的诡计。”羊祜不忿。
看程章不可思议神色,羊祜苦笑了声:“诓我兵将、阻我粮草,暗通军情,打探朝中党争,邀我阵前舌辩,他做到的,远比你能想到的多。”
合上书帛,丢给程章,闭眼深吸口气,吁叹:“江陵城,攻不了了。”
“有兵有马,如何攻不了?”程章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