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十载有余，玄徵仰首环顾间恍惚有种自己并非苏家人，而是个过路宾客的错觉。

他稍稍落后朝前引路的苏家长兄两步，心底徒增莫名的落寞。

出神间，身后彧瑚刻意清嗓子的声音将他从低落的情绪中唤醒，玄徵回头看向彧瑚。

后者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的声响真的只是因为他嗓子不舒服。

玄徵收回目光，低头轻笑一声。

跟随苏家长兄，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堂屋。

玄徵前脚刚迈过门槛，原本叽叽喳喳地屋内顿时安静片刻。

紧接着，两声满是惊喜的呼声接连响起。

“……这是？”

“二弟！？”

两道明丽的身影快步从堂屋深处走来。

后方的彧瑚不抬头也能想到，肯定是他家的两位姐姐。

两个姑娘兴高采烈地伸手去拉玄徵，却是叫玄徵一时间手足无措。

“啊、我……”他磕磕绊绊地说道，“大姐二姐，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被他称作二姐的姑娘隐约瞥见他身后还有一片月白色的衣角，便伸头望去。

在看清门外人的长相后，苏家二姐开心道：“哎呀，仙长您也来了。”

俨然一副与来人熟络的语气。

若不是知晓二姐的性格，玄徵甚至要以为彧瑚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已是来过苏家数次。

还未进门的彧瑚不动声色地挑眉，玄徵这位二姐倒是好记性。

不待他们二人开口，苏二姑娘又继续问道：“仙长今日既随家弟一道，不知可否赏光留寒舍用晚饭？”

此话算是说到点上了，彧瑚难得地放柔语气，“上次不凑巧没能有幸一尝二位……姐姐们的手艺，盛情难却，自是不会再做推脱。”

这声“姐姐们”叫得里头两个姑娘甜至心坎，连忙客气道：“仙长您可太客气了。”

玄徵却是满脸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彧瑚。

“作甚？”彧瑚挑眉低声问道。

不待玄徵将疑问说出口，苏二姑娘佯怒道：“二弟，你堵门口做什么，快让你师兄进门啊。”

闻言，彧瑚略显得意地朝他抬了抬下巴。

玄徵无奈地轻笑，转头迈入堂屋。

苏家大姐眼尖，一眼便看到玄徵手上提着的食盒。

“二弟，你这提着的……”

闻声，玄徵想说这是彧瑚带来的一点心意，可意识到苏家人都以为彧瑚是他师兄，他又感到难以开口。

要他管身边这位叫师兄，委实是太奇怪了。

正想着，身边的彧瑚一反常态地主动接话道：“今日本就是重阳佳节，这是他专程带给各位的，城东醉仙楼的几个小菜罢了。”

城东醉仙楼是什么地方，苏家几人自是比玄徵来得更了解。

苏家大姐闻言起身走向玄徵，一如幼时那般伸手捏了捏玄徵的脸笑道：“那可真得谢谢二弟了。”

玄徵被她捏得很没面子，却也只得仍由大姐对自己的“蹂躏”。

见小道士一脸委屈地任他姐宰割，彧瑚不由得失笑。

苏二姑娘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缓缓收起笑容，仔细打量这位与二弟同行的“同门师兄”。

像是终于满意了那般，大姐许久后才松开轻捏玄徵脸颊的手指，她接过食盒道：“我去把食盒交给你大嫂。”

“大嫂？”玄徵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似的重复道。

听他略显奇怪的语气，苏家长兄笑道：“是了，你还没见过你嫂子和大姐夫。正巧你今日回来，他们今日也都在，一会儿大家都能见上一面。”

话音落地，里院传来脚步声。

玄徵循声回头，见苏家二老相互搀扶，缓步朝这边走来。

阿爹苏裕茗已不同当年送他上山那般神采奕奕，原本直挺的腰板也变得略显佝偻。

扶着阿娘的手背已然沟壑纵横，不似当年。

阿娘虽着盛装，满头青丝却也难抵岁月的侵蚀。

见堂屋内还坐着另外两个皆着大氅青年人，腿脚不便的孟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望着眼前逐渐清晰的面容，玄徵咽了口唾沫，躬身拱手，小声唤道：“……阿爹，阿娘。”

孟氏将要迈过门槛的脚步一顿，身形险些不稳。

反应片刻，她快步靠近。

却在玄徵的面前猛然停下，高高抬起的那只想要想幼时轻抚他额头的手僵在半空中。

“……谨儿？”她声音略显沙哑地问道，似是生怕一场美梦会被自己破坏般久久不敢碰触玄徵。

玄徵稍稍屈膝，略微抬头看了孟氏一眼，轻声回道：“是儿子我。”

孟氏一愣，喜极而泣。

苏裕茗不是不想跟小儿子叙旧，只不过身为男子，他总是习惯端点小架子。

看到坐在堂屋里的另外一位，他连忙朝着彧瑚招呼道：“让仙长见笑了，犬子十余年未归家，拙荆自是有些失态了。”

一直观察着玄徵的彧瑚被苏裕茗突然地出声打断思绪，他微微颔首道：“人之常情罢了，没什么见不见笑的。”

见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豁达，苏裕茗也乐得轻松，“那这……仙长这次，可否——”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苏二姑娘打断，“阿爷，人家已经答应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晚饭了。”

苏裕茗哦了一声，连连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孟氏那边与玄徵说完，转头问道：“今日正逢重阳，你们可要留下，多住一晚？”

这问题问得两人皆是一懵。

玄徵询问般看了看彧瑚，不敢出声做应答。

看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彧瑚尴尬地移开视线。

他还真没想过今晚住哪。

早先脑子一热就想着正巧趁重阳，来一趟苏家，好让玄徵与阔别多年的家人团圆一番。

思索片刻，彧瑚心想反正就是专程让玄徵回来“探亲”的，左右留个一天也无妨。

见他们二人对视片刻，皆不开口，孟氏拉着玄徵补充道：“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况且，今日你大姐不留宿，正巧空出间空房。”

说罢她转向彧瑚，“仙长若是不介意……”

闻言，彧瑚微微挑眉，面上却依旧一副淡然的模样，“既然老夫人开口，在下自是不好拒绝。何况重阳佳节，也是该让师弟好好与家里人团聚一番。”

听他果断同意，孟氏自是欣喜，笑着去吩咐苏二姑娘一会儿去里院收拾房间。

玄徵怕彧瑚不乐意住别人的屋子，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你要是睡不惯，可以睡我的那间，我去大姐那间。”

“好啊。”玄徵这般说，彧瑚自是答应得极其果断。

这边刚刚安排好后续，灶房来人说晚饭已是备好，请众人往里入席。

玄徵这才得见兄长口中的嫂子。

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是个极为温婉的女子。

她款款来到众人前，没被彧瑚那张乍见之下冷如冰窟的脸镇住，倒反在长兄的介绍下朝着他和彧瑚浅浅一笑，客气几句后边落座于兄长身旁。

跟在嫂子背后一起走进屋内的还有大姐和大姐夫。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倒是颇为恩爱的模样。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张堪比酒楼上房内的大圆桌前，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卖相皆是极佳。

彧瑚一眼便扫到他们二人往醉仙楼带回来的两道大菜。

菜品换了碟子，还重新做些了装饰卖相更加。

苏家长兄娶得这个大嫂倒是贤惠。

彧瑚暗自感叹。

见彧瑚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正中央的两道肉菜，玄徵以为是他不好意思在此放开手脚，转头小声问道：“彧瑚你要是不好意思，一会儿我帮你夹菜？”

被他打断了思路，彧瑚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我又不是没手，像什么话？”

苏二姑娘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他们二人坐的方向一瞥，见二人交头接耳就算了，自家弟弟似乎占了下风还满脸愉悦。

此番举动更是加深了苏二姑娘的怀疑。

众人起先还顾及着身为贵客的彧瑚，怕他认生放不开手脚。

苏家长兄举着面前的酒盏，想着敬在座一杯，余光瞥到还穿着大氅的两人，他心道坏了。

察觉到对面兄长的窘迫，玄徵转过头来给自己斟上一杯酒，浅笑着举杯。

“长兄放心，华清峰并无不得饮酒的规矩。”他微微抬手做出碰杯状。

听二弟这么说，苏家长兄长舒一口气。

刚想招呼使眼神要玄徵替他身旁彧瑚斟酒，就见后者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酒壶，自觉地往杯里倒酒。

给自己满上酒，彧瑚下意识举杯闻了闻味道。

酒香清冽，夹杂了一丝甜甜的果味。

彧瑚微微挑眉，难得有他叫不上名来的酒。

“自家酿的？”他抬眼看向对面的苏家长兄。

“仙长好眼力。”

搭话的是上座的苏裕茗，他摸着下巴上不长不短的山羊胡乐道：“这酒是某近些年来闲来无事酿的，里头泡着的是隔壁邻居送来的梨子。”

“梨子酿酒？”谈起酒来彧瑚突然来了兴趣。

苏裕茗也高兴。他卖了一辈自的茶，老来对酒却是上了心，难得有年轻人懂酒，拽着彧瑚东拉西扯地说了大半天。

二人说得正高兴，苏裕茗被孟氏拐了一下。

孟氏小声道：“你别老拉着人说酒，人仙长还一口菜都没吃呢。”

苏裕茗一愣，连忙放下手里的酒盏，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彧瑚身前的碗筷，却瞥见自己二儿子的筷子夹着一片肉往前者的空碗里放。

“彧瑚，你再不吃，肉可都没了。”玄徵一边把肉放在对方碗里，一边小声提醒道。

他这一句话瞬间将彧瑚从方才的交谈中拉回来，后者连忙望向桌上的几道肉菜。

在看到肉菜都没怎么被人动过，彧瑚啧了一声回头，皱眉看着旁边这个信口开河的小道士。

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唬人了？

被彧瑚瞪了一眼，玄徵也不生气，反而低头轻笑。

本是无心之举，却让不远处的苏二姑娘看得愈发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