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黎一方来者众,留者亦众,众人合计书院反正有广容子与成渊二人在,广容子沉迷武学倒也罢了,成渊乃是年轻一辈弟子中第一妥当之人,有他打理,必能事事周全。如此一来,忧黎诸人大有乐不思蜀、怡然忘返之意,只有两三人因家离忧黎不远,年节时亲朋齐聚,必要赶回。云眷备了厚礼交托他们带回书院,因其中一人家在昌平城中,另为四叔四婶备了礼物,连同阿珏一并托付。阿薛一家三口本在犹豫,无奈云眷夫妇诚挚挽留,便也决定节后方才离去。接下来几日,采买年货、预备节礼,诸事齐备之后云眷便早早遣散了仆从,令他们各自归家,走前每人一笔新岁银,且有节礼赏赐。
余下数日,众人或自己动手,或相约去市集,茶楼酒肆更是逛了个遍。此时距镜封逝去已满四载,众人已按忧黎当地习俗为他守丧满三年,想着今岁派中安稳,诸事平顺,安无便不设禁,让众人只管尽兴便好。
腊月三十日一早,草草用过朝食之后,众人自己动手,或贴门神题桃符,或择菜煮饭,或整治菜肴,或选果子摆盘,各显其能,便是七月也派上用场,专司传话并兼任督工。
午正时分,众人在正厅拼起长桌,罗列杯盘,放眼望去,橙红黄绿,色彩缤纷;鲜甜咸辣,几味俱全。众人虽长居书院,但慕名远来求学的弟子从未间断,南北杂处,手艺传承,席间颇有几道偏僻之味、新奇之肴。众人推杯换盏,口溢吉祥之辞,耳纳祝福之声。
按常山习俗,年末午宴与朋友共聚,饮酒斗茶、投壶传花。除夕夜宴最是郑重,家人团坐,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围炉夜话,备下蜜饯果子,守岁以待新年。于众人而言,相聚守岁并不稀罕,常山此处乃是京畿要道,又是商旅繁茂之地,除夕夜景最是好看,一同用过午宴,众人便散了,三三两两相约外出。
午宴过后,云眷困乏,便去歇了一觉,醒来已是申时,出了内室,便见子期正捧书来看。
见她出来,子期放下书卷笑道:“可算醒了,这是要攒足了精神守岁么?”
云眷看窗外暮色将至,整个不簪院似乎极是寂静,伸了伸懒腰,摸摸脸颊,侧耳听了听,笑道:“不知不觉竟睡了这半日,院中只剩咱们两个了么?”
子期递过一盏热茶,摇头笑道:“非也,应当是还剩两家人。”
云眷双手捧着,饮下一小口,奇道:“哪两家人?”
子期笑道:“阿薛、阿七、七月,这是一家,还有咱们一家三口。”
云眷一愣,垂头笑道:“是我粗心,竟把她忘了。”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柔声道:“还有四个多月就能见到她了,明年除夕夜咱们一同守岁。”忽地停住,轻轻问道:“子期你说月牙儿现在在做什么?按常山这边习俗,应该是在准备今夜家宴吧?不知道她用不用下厨会不会”皱眉不语,用指尖轻轻划着桌披。
子期握住她手,在自己脸颊上暖着,笑道:“自然是要准备,但不是家宴,只备些茶食便好。”
“哦。”云眷应了一声,忽地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必下厨么?”
“他们回门那日我曾问起此地年俗,子成道宣朱两家因亲如一家,打从他记事起两家便是一道守岁。近些年来常山茶楼酒肆常通宵不歇,两家往往便寻一处酒家,又省事又便利。三日前小朱师兄不是让子成来送请帖,邀咱们一起守岁么?咱们若应了,想必也是一同在杯酒家用晚宴,累不到月牙儿的。”
“原来是这样,那丫头煮茶尚可,想必”云眷吐了吐舌头,讪讪一笑。
子期见她面色略显尴尬,知道她心虚,不由噗嗤一笑,道:“无妨,她已经嫁过去了几日,就算今夜她要下厨,亲家也是不允的,再说”拖长了调子,见云眷一双明眸紧紧盯着自己,笑道:“商议婚仪之时与小朱师兄闲谈我便说过,咱们家月牙儿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擅厨艺,他和师姐还要多担待。”
云眷愣了片刻,抬头问道:“那小朱师兄怎么说?何师姐呢?”
“你那小朱师兄说‘我家是娶媳妇儿又不是招厨娘,阿瑆在家就从不下厨,子成早年随我出门走南闯北,厨艺倒还过得去,可家中仆妇不少,那用得到他下厨?我平日忙着生意,没时间打理家务,阿瑆长于女红,闲时喜欢作画,不擅理家,若瑆又小,照料她也很耗心神,现在家中缺的就是当家理事的少奶奶。’如此说来,月牙儿嫁过去后只管掌事理家。之前我们在乐川她便帮我打理家务,又跟你学了这几年,素来长于此道,朱师兄夫妇人虽精明但处事却极厚道,否则也挣不来这个家业,月牙儿不会受苦的,你安心。”
“哦。”云眷点了点头,面有惭色,轻轻挽住他胳膊,贴上脸颊,道:“其实这话本应在内宅妇人之间闲谈,何况我与他们还是昔年故交,只是我素来口笨,拙于闺阁内宅诸事,怕说错了话反生嫌隙,幸亏有你。”
“你虽不精闺闱琐事,却有内宅妇人比不了的好处,正是‘术业有专攻’。年终岁末,你怀着身孕,又嫁女儿,虽是双喜,你却也加倍的辛苦。”子期顿了一顿,握住她肩膀笑道:“来,穿件暖和的外衣,咱们去看夜景。这些时日听当地人言常山城夜景极美,除夕之夜更是不同。”
云眷极是开心,回房换了一套浅色锦缎袄裙,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罩住全身。乌发简挽,想了想,翻出一只木盒,取出那只“逐月”别在发间。出了内室,抬头笑问道:“这样好不好看?”
子期看她内着淡色袄裙,外罩烟霞紫锦缎斗篷,发间有簪,宛若新月,衬得她面容清丽端雅,笑道:“当然好看,我的娘子穿什么都好看,怎么今天想起来戴四叔送的这支发簪?”
云眷笑道:“还记得很多年前,除夕之夜和四叔去看烟火、看街市夜景,那是平生过的最开心的除夕夜,当时戴的就是这只发簪。何况,这簪子和斗篷相衬。”
“确实好看,不过单这一支也太素淡了些,闭上双眼。”
云眷依言闭目静坐,只觉子期取了什么东西别在发间,听他说了一句:“好了,看看。”睁开眼,一面打磨的极光滑的铜镜中映出自己的面容。乌发之间除了逐月,另多了一只玉簪,簪头是一朵半开的桐花,便是颜色也分紫白两色,紫瓣白底,与真花极似。
“月牙儿去挑陪嫁首饰那段时日知道你身怀有孕,便想买件礼物送你,后来选中了一块紫玉,说玉保平安,你喜欢紫色,且与你平素衣衫相配。只是玉有白斑,我便画好图样,让玉匠依着纹理斑点琢了这朵桐花,想着你必然喜欢。”
云眷看着镜中,连连点头,笑道:“喜欢,自然喜欢,一件发饰,你们二人各费心思,我极喜欢。”对镜照了又照,笑道:“以前从来不敢想能有今日这般光景,这份欢喜。”转头拉住他手道:“还记不记得我那一盒簪钗?那是众位师兄弟离开书院前凑了份子赠我的礼物,样式、花纹也都是他们费了心思的。无论家人、同窗还是朋友,你们这些好,我都要记着,好好的记着。”
子期看她笑靥明媚,含笑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道:“还有一件物事送你,等着。”取过一双厚棉软靴帮她穿上,道:“阿七说孕期容易脚肿,且同一日中早晚也会不同,我特意让人做了这双靴子,喜不喜欢?”
云眷抬起脚,细细打量,只见那靴子筒高数寸,鞋尖似弯钩,竟是仿了胡履式样,与常见的胡履不同之处在于靴筒外沿穿了长长的系带,可调松紧,构思极巧,眯了眯眼,点头笑道:“这些时日虽见了不少胡服、胡履,却没穿过,我极是喜欢。”
待她站起,子期捏捏靴筒,收了收靴带,抬头笑道:“走走路,看大小如何?”
云眷轻轻拎起裙摆,试着走了几步,点点头,道:“先不说料子是极好的,这棉靴上脚既软且暖,走路也轻便,还能护着脚,我知道你必是一番费了心思。”
子期留神看她步态,蹲下身摁了摁鞋尖那处,屈指在自己额上轻轻一敲,叹道:“看着不跟脚,果然还是大了些,过了年初二,我再去那家铺子给你做一双。”
云眷见他解开靴带重新收紧,心中满是暖意,轻轻俯身揽住他脖颈,将头枕在他头上,温声道:“不必,前几日不是才织了几双掺毛的厚袜么?配稍大些的鞋子恰正好。”停了一停,凑近他耳边,轻轻道:“谢谢,你真好。”
子期僵了一僵,转头白了她一眼,见她眼波流传,笑得极是开怀,终不忍冷着脸,轻轻咳了一声,继续低头系着靴带。
云眷站起身,再走两步,轻轻跺了跺脚,欢然道:“好啦,这下正合适,便是给你走几步‘莲步’也使得。”
“不许胡闹。”子期佯装板了脸,见她吐了吐舌头,满面笑意,无奈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问道:“梁垣夫人,随在下去看夜景可好?”
二人出了内院,见旁边院落门边挂着两盏灯笼,推门而入,只见阿薛正在院中挂鞭炮,鞭炮从树梢垂下,又在地上拖了长长一道。
“你这是在摆什么阵法么?”云眷边打量边笑道。
“可不是,一字长蛇阵,这连起来怕得有千余响。”子期从阵头望到阵尾,边看边打趣。
阿薛很见不得二人不但一唱一和还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撇了撇嘴不予理睬,只来来回回摆着鞭炮,将前后两挂系牢,忙得不亦乐乎。二人到了廊下,只见挂的灯笼很是精致,一个画着两个福娃娃,一个画着魁星。厅门敞开,阿七在给七月喂饭,七月手中拿着小小的汤匙,面前放着一碗热热的馎饦,一边吃一边扭头看爹爹在院中忙碌。
问他们今夜有何打算,阿七道先用些热汤食垫垫底,放完鞭炮才去观景。七月听二人提起夜市,顿时来了精神,想想之前听云锐等人提到的诸多稀罕吃食,也不等口中食物咽下便唧唧呱呱地显摆,便似亲身去过、亲口尝过一般,虽然翻来覆去描述都是“好吃”、“很甜”,用词贫乏了些,但架不住热情高涨,说到开心处汤匙与竹筷并举,口水与汤食齐飞。云眷抽出帕子为他擦擦嘴角,含着笑意听他滔滔不绝,待他第八遍提及夜市上有糖兔子、蜜饯、火腿粽子还有想不起来的美食,阿七忍无可忍,大声呵斥了两句,说是不吃完便不带他出去,七月见状不妙,忙端正坐好,埋头专心用饭。
从小跨院出来,二人挽手而行,云眷笑道:“以前见师弟总觉他少了几分人气,现在看他有妻有子,阿七爽朗能干,七月活泼可爱,每日这么开开心心的,真好。”子期握着她手,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