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慢慢行来,默默无言,山间幽暗,只几处转折崎岖处掌着几盏孤灯,山脚街市的笙箫琴笛之声隐隐传来,更衬得山间静谧、小路幽长。
子期慢慢站定,低低唤道:“云眷。”
云眷闻而不语,仍垂头向前。
子期向前一步,隔着披风拉住她手臂,轻轻道:“云眷,停下,为我停下来。”
云眷停步垂头,半晌不语。
子期握紧她手臂,缓缓道:“我不知你究竟有何顾虑,也不知我何处不入你眼。若是以后每日皆如今日,我们一家三口”
云眷抬头看他一眼,避开他目光,扭头便要离开。
子期双手握住她肩膀,加了几分力道,微微垂头,注视着她双目,轻轻问道:“你跟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
云眷挣不开他双手,只好侧过脸颊,望着远处山影,低低问道:“当初成渊传书给你到底如何同你说的?”
“他说你受了冤枉,被囚落月峰,生了死念。”
“你就为了这件事专程赶来?还特意停留这许多时日?”
子期点点头道:“不错,我就是为了这件事专程赶来,家中诸事已安排妥当,我多留些时日也不打紧。”
云眷轻轻皱眉,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这么奔波跋涉不值得。”
“自从你救下月牙儿又不告而别,我就盼着你的每件事情都与我有关。你若逍遥自在,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我可以不来打扰,但你到此境地,我既知道了便无法袖手旁观。再说奔波跋涉赶来相陪的是我,值不值得也要我说了才算。”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派内之事总要关起门来解决,恩怨是非对错,外人哪能插得进手、说得清楚?”
“我纵然不能插手你们门派内务,但是能站在你身旁为你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云眷听到此处心中一热,轻轻道:“谢谢,我还应付得来。”
子期闻言顿感无力,唯有苦笑。只觉她的心如同一汪深潭,别说投一粒小石子,便是掷下千斤巨石也涟漪不起,声响全无。
“那年你与同门去我家中,你与我茶叙时曾说忧黎是你安身立命之所,你在这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绝不离开。当时我就知道你主意拿得极定,难以更改,除了叹一句有缘无份,我无话可说。如今你既能将生死抛诸脑后,何妨换个活法从头来过?”
他慢慢放开手,转向山脚下街市灯火繁华处,缓缓道:“年少时我曾访名山寻古迹,与名士倾谈,与豪侠痛饮,潇洒快意,只觉此生不虚。但是”停了一瞬,转过头,将双手搭上云眷肩头,续道:“自从识得你之后,我便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往日的诸般喜好都失了颜色,淡了味道。我盼着能和你一道看千江落月、万里山河,我盼着你和我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日,我盼着你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忧黎这一处可供你栖身,更盼着你觉得来这世上一遭值得。”说到此处,语声轻颤,隐约透着哽咽之意。
云眷再也忍不住,死死咬住嘴唇,任泪水奔流而下。
子期抬起衣袖为她拭了拭泪痕,苦笑道:“每次看到你哭我就没了主意,自从识得你,我反而开心少心疼多。你到底在怕什么?”
云眷双目含泪,喃喃道:“我怕”握了握双拳,深吸一口气,哽咽道:“我怕今日还同聚一堂,转眼便会风流云散;我怕今日还并肩携手,明日或许便翻脸成仇;我怕今日你们待我如家人,日后却因着什么缘故心生厌倦,因为我从来都知道人心易变。我”转头目视子期,面颊上隐隐闪过泪痕,哑声道:“我杀了月牙儿的爹,为着这桩罪名,当初同门尚且容我不下,近日来每每与她相对,再怎么对她关心回护,终究心中有隔阂,我怕”咳了几声,哽咽续道:“还有你,你只知道我是忧黎弟子,是授业师父,你可知道因我性子孤僻,约束弟子甚严,别院中弟子向来畏我如虎。甚至”说到此处,掩面泣道:“我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来历,不知双亲安在,不知”泪水滚滚而下,双手推着子期手臂,再也说不下去。
子期眼眶湿润,长叹一声,将云眷紧紧拥入怀中,低声笑道:“我很开心。”
云眷闻听此言便是一愣,也不抬头,握拳朝他肋间击出。
子期也不放手,忍痛闷呼一声,颤声道:“我开心不是因为你心中诸多顾虑愁苦,我开心是因为你顾虑虽多,桩桩件件中却没有不喜欢我这一件。”将下颌在她头上轻点两下,望着远处街市,淡然含笑,低声道:“你若对我丝毫无意,只需一句不喜欢便可打发了我,决不会有这诸般考量。”言语中满是欣喜之意。
“那年你在荒村救下月牙儿我已然动心,想着你惦念孩子,与你必有相见之日,哪知你一去就没了踪迹。那时大哥受伤、姐姐有孕在身,父母年迈,月牙儿又在襁褓之中,家中诸事都离不得我,我只能守在家中。你可知我如何得知你来历?”
“那天我听你和安无师父提过有个远亲在这读书。”云眷闷闷道。
“嗯,不过不是远亲,是我姨表兄弟。你可知道他是谁?”见她不语,子期轻轻续道:“母亲幼妹、我的姨母嫁入汪家,几年后因病而逝,留下一子,便是汪北。”感觉怀中人身子一僵,拍拍她后背,道:“没错,就是你那名弟子。因母亲姐妹二人感情甚笃,母亲心疼他年幼丧母,便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到十二岁。母亲对他溺爱非常,直将他纵得专横跋扈,不知天高地厚。每每惹出祸事,便是父亲去做了断,等他再大些,父亲年迈体弱,便是我与大哥为他收拾烂摊子。”
“有那么一日,汪北又来寻我,他巧舌如簧,央我为他报夫子申斥之仇,更在母亲面前诉尽委屈。他告知我你外出游历,又画了一幅小像给我,我才知道他要报复的人是你。”
云眷一愣,道:“我只知道汪北有些来历,却不知他与你家”
子期无奈一笑,道:“听汪北说了你来历,我欣喜若狂,一边在青桐客栈为你备下住处,一边派人来别院送拜帖请诸位师父去家中小住。母亲担心汪北再受委屈,借此机会请诸人对他多加照拂。因他挑拨,母亲早就记恨你,那几日我时常请你茶叙,一是想和你在一处,时时见你,二是怕你受母亲冷落,面上难堪。和你交情甚笃的那位云锐师兄整日出去游玩,也不知此事。”
“我说汪北之事只是想向你明证:你端正刚直、心思明净、聪慧善良,弟子虽有畏惧,但也是敬多于畏,你自觉众人不喜欢你多半是出于自贬自抑、自怜自伤之故。”
“几年前母亲病重,汪北无意间知道月牙儿非我亲生女,且生身父母之死与你有关,便挑唆母亲恨你,后来又告诉月牙儿。月牙儿向我求证,我便如实告知,她年纪虽小却极明事理,总缠着我讲你的故事,你托人送来玩器衣料便格外开心,她从未因父母之事怪你,反而因为你救她一命又托给我抚育格外感激。”
“月牙儿天真活泼、心地善良,自小便胸怀豪侠之气,我虽未刻意教养,但是她性子却与你极似,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日成渊传书,我固然心痛不已,月牙儿更是连连顿足,哭道‘娘亲至情至性,以书院为家、以命相搏,那些人既然不识好歹,把珍珠当作了鱼目,咱们便把娘亲接回来,大不了以后和娘亲一起逍遥山水、授剑课徒,岂不比拘在书院做掌事师父来得痛快。’月牙儿此言深得我心。父母离去将满三年,若此间事了后你转了心意,以后我们便携手山水,共度余生。”
云眷抬袖拭了拭泪痕,转头看向山下灯火,缓缓摇头,道:“你一番心意,我很是感激,只是我简素惯了,只喜欢看几卷书、品一盏茶,与我一起未免无趣。”
子期满眼皆是笑意,握住她双手道:“先祖曾有遗命,凡我梁垣氏子孙,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必以诗书传家,礼义待人,无论男女,不可分别,所以,家中最多的便是藏书。祖父在时扩建了书库,这些年我更着意搜集侠客传奇、坊间辞话,不怕你没书看。”眼见云眷抬头,暗夜之中,不知何处的微光衬得她双眸灿灿如星,续道:“琴师父精于茶艺,四时花卉、蔬果均可入茶,子期虽不才,倒也能顺手拈来。”
“我只会握笔使剑,甚少拈针动线,针织女红一窍不通。”
子期为她紧了紧披风结子,柔柔一笑,温声道:“便是你不识针线,子期也能让你披上这霞光锦缎。家中那几处宅院云眷师父若看得入眼,题字赠画,我无限喜欢。”
“我已年过而立”
“阿姐自小便与姐夫定亲,只等及笄便嫁。后来姐夫投身军中,因边境战事不断,怕误了阿姐终身,未等她及笄便商议退亲,让她另寻良配,阿姐与两家父母皆不肯。后来边境太平,姐夫回家后便登门求娶,阿姐成亲时已经二十有五,她三年后有孕,孩儿比月牙儿还小了数月。”
“我不想离开别院,不仅因为这有师长同门,是我半生归属,更是因为这有一份薪水,我不必伸手讨饭,不必寄人篱下,可以活得体面尊严。”
子期笑意更浓,轻轻道:“这些时日我已在山下看好了一处宅院,粉刷装饰之后,一应摆设全由你心意。”见她沉默不语,笑道:“自见你第一面,我便知你不是长困闺阁之人,也从未想过金屋藏娇,只要你愿意,终此一生,你永远都是云眷师父。你还有何顾虑?”
云眷眨眨眼睛,侧头想了片刻,慢慢摇头。
子期深吸一口气,握紧她肩膀,沉声道:“那便给你三日,三日之后给我答复,或者不是三日两日如何?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虽说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我竟然不想再等了。”说到后来,语声已是隐隐发颤。
云眷忍住喉头酸涩,垂头良久,缓缓道:“好,两日之后,我给你答复。”
子期一笑,握住她手臂,携她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