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眷恨得咬牙切齿,抬袖狠狠拭去眼泪,嘲讽道:“那张义不是你门下弟子?当日押送我去禁室,他身为领头弟子,对别院中同窗呼来喝去,连带对我出手推搡,若非云锐师兄出手相护,岂不是还要拳脚相加?昨夜我跟踪他到同散堂,亲眼见他与江湖匪类相会。他言之凿凿,说是师父授意,求助于匪类,把截杀之人身边东西带回来,他师父难道不是你?他们截杀之人不是安无师父还会有谁?你没做过?你授意他做和你亲自出手有何不同!”一语罢,出手扬鞭。
广涵胸中气血翻腾,大口喘息,急切道:“真的不是我!刚才你历数我各项罪状,我无从辩解,但是勾结匪类,杀害同门,我不认,死也不认,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虽知自己门下弟子仗我之势难免骄纵了些,品性却不失纯良。但若你适才所言徐波、郁盛、汪北等人行径确属实情,我真的不知弟子还能背着我做出何事。我容得下人嫉恨,但不容人冤枉!”
眼见云眷目光凌厉,瞪着自己,直似面对生死大仇一般,心中一横,厉声喊道:“云眷,你信我一次。我自年少便在忧黎,至今二十六载,早就绝了俗念,只以忧黎为家。我苦练武功,选拔弟子,悉心教导,我不止想做内门弟子第一人,我更想忧黎强盛,傲视群伦。若我手下弟子真有这般丧行失德之举,不用你出手,我自己便会清理门户。我虽不如你一般执掌院务、手握赏罚,但我爱护忧黎之心不比你少。我知道安无师父素有德行,又将别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虽与他不甚相投、偶有龃龉,可我敢说我对他从无加害之意。”
眼见云眷默默垂泪,伤痛欲绝,广涵目眦欲裂,嘶喊一声:“云眷,你信我!”
“她性子最是高傲,盛气凌人折辱同门她做得出来,但是这种构陷之事她当不屑为之。”镜封之语犹在耳边,若掌门师尊所言不错,她不屑陷害同门,那以她性情之傲,安无师父之事难道真的与她无关?
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拢,云眷回头,见是成渊。
成渊走到她面前,轻轻道:“云眷师父,我自前些时日回别院,一直随广涵师父传授剑法,这件事她并未参与其中,而且以她性子,也断然不会做这种事。师父,您信不信我?”
云眷再思索片刻,脑中杀念慢慢消散,扬鞭指道:“此事不明,我先放过你。今夜过后,我若留得若我得知你与安无师父之事有关,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再来讨个公道。”虚甩一鞭,看了成渊一眼,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成渊走到广涵近前,抱拳拱手,道:“师父,弟子得罪了。”急出手指,又补了广涵周身几处大穴,再将牛筋索紧了一紧。转身从兵栏上取下长弓箭筒,试了试弓,将长剑挂在腰间,又取了一柄匕首放入怀中。
广涵看他作为,不敢置信,愣愣看着,脑中灵光忽现,惊呼道:“成渊,刚才我出声示警却无人至,是不是你引开了众弟子?”
成渊不语,默然点头。
“居然是你?怎会是你!”广涵一脸茫然,痛心喃喃:“成渊,楚苍梧!自你入别院之始我便对你加以青眼,悉心栽培,八年时间,如今你文成武就,乃是后辈弟子中最出类拔萃者,你便是这样回报我么?”
成渊再沉默片刻,缓缓道:“师父,弟子请问一言:若是弟子资质平庸,你可会对我青睐有加?若是我对你而言毫无价值,你可会悉心栽培?”
广涵一时语塞,耳听成渊又道:“我入别院本是投奔云眷师父而来,师父你初见之时便对我大声呵斥,后来我比剑胜出,你又百般招揽欲收我为徒。你如此行径,前倨后和,与巧取豪夺有何区别?”
“我剑术每有精进,你不吝夸奖,但是却会更加贬斥落后的诸位师兄弟。所以,弟子的饭碗中被人掺过泥沙,吐过口水,弟子曾经寒冬腊月天被绊马索吊在滴水檐下,也曾被人联手从经楼楼梯踹落,摔得鼻青脸肿。有次中了暗算被虎蝎蜇手,握剑不稳,师父您视而不见,只一味厉声斥责我心神不专,云眷师父只是帮我涂了伤药,也遭您一顿抢白。您从来只当我是手中最利的一把刀,对吧?”
广涵怒道:“我从不屑以小恩小惠邀买人心,何况你怎知云眷她不是看中了你的资质刻意笼络,你怎知她不是看中你的家世刻意示好?”
眼见成渊眉间似笼着一片乌云,直似要降下冰雹一般,广涵认识他数年,只见他恭顺谦卑,从未见他如此骇人的模样,讶异之下,再不能言。
“弟子拜入忧黎八载,师父您只督促武功,从未问过我家中之事。您可知我如何识得云眷师父?”成渊语音哽咽,沉声道:“那年云眷师父游历,在一处茶楼被小伙计端的热茶烫伤,那伙计年幼,还是个孩子,被掌柜虐打,伏地不起,手压在碎瓷上云眷师父出手教训掌柜,为那孩子讨要工钱,带着他买米、买肉,倾囊相助,又教了千字文,传了剑谱,让那孩子不必总是做粗活谋生。那年,孩子十岁,家中有一位疯癫母亲,一个哑巴弟弟,还有另外三个稚龄弟妹,茅草盖不满屋顶,严冬无纸糊窗。遇到云眷师父那日,孩子吃了记忆中第一顿饱饭,但他不愿白白受人恩惠,甘愿卖身为奴,侍奉左右,师父坚持不需报答,让他好好照顾母亲与弟妹。您说说看,云眷师父图谋什么?”
“若是那日我没有遇到云眷师父,或许今日我还是茶楼伙计、酒肆小厮,被人呼来喝去甚至拳脚相加,只为两餐温饱、片瓦遮头。若那日去茶楼的不是云眷师父而是师父您,想必您也是一副清高自诩、目下无尘之态吧?面对一个乞儿般的小厮,想必您连看一眼都不屑吧?”
广涵神色略显慌乱,底气也弱了些,道:“可是我终究是你的授业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怎能背叛我?”
“师父您还记不记得,去年上元节刚过,弟子们陆续返回别院。弟子钟侍,为父亲钟大人原配所生,年幼时生母病逝,父亲续弦。继室夫人凶悍,从未善待于他,那日钟夫人在山门处当众责打,钟侍跪在上山的石子路上,苦苦哀求亦不能免,云眷师父义愤之下回护钟侍,钟夫人跋扈不得,当众难堪。我随您外出恰好路过,您还记得您说了什么?”
广涵皱眉,沉思片刻,面色灰败。
成渊盯着她,冷冷一笑,道:“您不顾当时有往来弟子围观,怒斥云眷师父‘天地君亲师,师排最末,父母长者管教子女晚辈,岂容旁人置喙?授业师父尚且管不得,何况你不过是一个掌事师父!钟夫人不但是钟侍之母,更是官眷。云眷,你如此行径,罔顾人伦大常,枉读圣贤之书。’云眷师父曾说过,无论我身处何处,她都视我如子侄,如今弟子为了护着自家长辈而背叛师父您有何不对?这是师父您教我的!”
“您向来喜怒随心,只因云眷师父处处忍让,您稍不顺意便对她大声呵斥,从不在意旁侧是授业师父还是新来的弟子。她年纪轻轻执掌院务本就不易,再如何尊上惠下、端正自持、勤勉院务也有弟子瞧她不起,为何?只因世人皆势利。您虽未伤她发肤,但是言语诛心。您可知那群纨绔子弟在课室公然道云眷师父不去相思楼执壶太过可惜,白白将一段风姿掩在了笔墨经卷之中。她心中是何感受?她端庄近似刻板,平白受辱,原因何在?公道何在?”
眼见广涵面如死灰,成渊勾起一侧嘴角,笑道:“您是我的恩师,授业解惑,弟子铭感五内,您若有了难处,弟子就算豁出命去也绝无二话。可是您知不知道云眷师父是我什么人?”他慢慢转过头去,红了眼眶,道:“云眷师父是我的开蒙恩师,于我而言,恩同再造。忧黎,虽是我跋山涉水而来,但在我心目中,却是云眷师父携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行至此处。”
广涵闻此,无力靠在柱上。成渊双膝跪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云眷师父留在忧黎,我还是成渊,若忧黎容她不下,世上便再无成渊。师父,谢您多年来悉心教导,以后若有机缘,弟子必当回报。”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双手前揖,以额触地,三拜而起,决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