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将手中的箱子往里抬了抬,随手放下,进了角门。
刚才借着门内微光,云眷只瞥了一眼便知道是自己厢房屋角闲置的樟木大箱,怔怔看着巷中深处,不言不语。
老徐他们又来来回回三四趟,陆陆续续抬了几口箱子出来,商量后半夜出来搬,拴好了角门。
云眷估摸着二人远去,点亮火折,见扔出来的这几口藤箱木柜大多是自己少时之物。拜入忧黎之后添置的衣衫用物全都搬到了别院,家中反而没有多少。
云眷沉吟片刻,道:“你在这等我,最多两刻钟我便回来。”跃下墙头,跳进院中。阿薛见她神色古怪,不甚放心,便尾随而去。
眼见她越过两重屋脊,穿过一扇月亮门,到了一处正房廊下。一间屋里亮着灯,云眷缩在窗下不动,听着屋里人交谈。阿薛见院中无人往来,轻轻掠到她身旁,耐不住好奇,悄悄探头张望。窗子上是新换的绢纱,里间烛光甚亮,隐约可见两人对坐,一人站着,似是仆妇。
“老爷、夫人,按照吩咐,能扔的杂物都扔出去了。除了些文房四宝,私人物件再也没了。”
那老爷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夫人道:“里外再过一遍,有什么积年的老物件、不光鲜失了颜色的一并打发掉,没几日了,手脚得利落些。”又想了想,道:“明日等人散了,将小姐的婚嫁用物都摆好,摆好后问问小姐还有哪处不称心合意,一并改了。”
老爷道:“为何这两日不将新居收拾出来?反正也没几天了,明日亲戚朋友看着花团锦簇的也像个样子。”
那夫人看了老爷一眼,叹了口气道:“明日人多手杂,老爷那些朋友倒还罢了,二弟三弟两家内眷少不了过来看看,你又不是不知你那几个侄媳妇,向来泼辣蛮横,气人有笑人无,珺儿的妆饰全是精工细作,万一有个磕碰可怎么好?”
老爷闻言,叮嘱那仆妇一应照夫人和小姐的意思去办。那仆妇应下,见夫妇二人再无吩咐便告退出去。
“夫人,这个采买单子上列的尽有了,想想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那夫人似是呷了一口茶,想了想,放下茶碗道:“那就都齐备了,等明日你做了寿,再把这些归置一遍就妥了。倒是老爷你,今年寿辰过的恐怕不比往年,明日亲戚们来拜寿,有什么也别往心里去。”
“哼,那个畜生,平日看她还算恭顺,谁知竟有胆量恃武滥杀,当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她做下这等事来,不单是她声名尽毁,还叫你我面上蒙羞,就算亲戚们当面不说,背后不定怎么戳脊梁骨笑我教女无方。”
“老爷你宽宽心,日子得往前看。你看咱们珺儿,读书虽不成,但是极贴心,如今招婿入赘,能给咱们养老送终。以后她再生下个好儿子考取功名,咱们不但香火得续,还光耀门楣。想开些,舒心的日子啊还在后头。至于外头那个,只当白白养了她一场吧。”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试喜服、订喜饼、给亲戚回礼,云眷不语,顺来路返回,阿薛看她行为古怪,不敢开口,只小心翼翼跟着。
到了巷子里,云眷点亮火折递到阿薛手中,轻轻道:“帮我照着。”打开一只藤箱,翻了翻,似是一些玩器,又打开一口缺了角的木箱,从衣物中翻出一件斗篷,摊在地上,将藤箱中的玩器捡了几件,用斗篷包好,缚在背上。取过火折扔进那口装衣物的木箱中,眼见衣物起火,云眷忽地将上面几件着火的扔在地上,将火踩灭,低声道:“烧了怪可惜的,是吧?”
阿薛看她神情木然,知她心中难过,拉了拉她衣袖,道:“师姐,咱们走吧。”
云眷垂头不语,走了几步停下,想了想,翻上墙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缎小包打开,手指轻轻抚过玉佩上的灵芝蝙蝠纹样,沉默半晌,照原样包好,放在墙头,一跃离去。
二人牵了马往回走,看看时辰,城门早已关了,便在城中寻了间客栈住下。阿薛记挂她未用夕食,道:“师姐,让店家给你送碗热粥,吃了再睡可好?”
云眷垂头不语,过了半晌,摇了摇头,问道:“你买的烧饼还有没有?我想吃一个,明天一大早咱们带新出炉的回去给师尊。”
阿薛忙将油纸包取来,解开提绳,堆在她面前。云眷拿起一个,掰下芝麻那面的酥皮,小口小口地慢慢吃。
阿薛凑在烛下,默默看着她,轻轻道:“师姐,你要哭就哭出来。”
云眷手中顿了顿,抬头看他,慢慢道:“我为何要哭?”
阿薛愣了愣,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能看出来你心里难受。我虽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但是人活着,就得往开处想。”沉默了一瞬,轻轻道:“我从小跟着师父长大,不是现在的这个师父。我师父教我功夫、配药,我十四岁那年,他突然离开,我在山上等了他两年多,他一直没回来。后来我下山寻他,到了山脚的小镇上,家家户户都很热闹,可是街上没有人,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除夕。”
云眷手中握着一块饼皮,停在嘴边,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阿薛托腮想了想,“后来我就到处走,为了混口吃的,有时候给人充当打手,还杀过人。再后来被临城书院请去,说好了冒充他们弟子,待够一月,就到认识你的那天。再后来你也知道,我没处去,就躲在忧黎山上,认识了现在的师父。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师父找不到了,可能就是缘分尽了。现在我有师父、有你、还有阿七,还能吃到好多好吃的,就很知足。”
云眷本听得极为伤感,但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难怪师尊的要求是让你做一个好孩子、做一个君子。因为你心性简单,所以你眼中的世事便也简单。”
阿薛托腮,望着烛火,轻轻道:“我想着以后和阿七成了亲,每年除夕我们一起过,一起放鞭炮、守岁、吃年夜饭。刚下山那时候我就羡慕房子里过年的人,那时候我就和自己说以后我也要和最喜欢的人一起过年。”
云眷望着摇摆的烛火,再望望那双比烛火还亮的双眼,长舒一口气,笑道:“好啊,以后你和阿七成亲,我要送一份厚礼,就当你是我亲生的弟弟一样。我有钱,可不是随口说说哄你开心的。”
阿薛托着腮,斜睨着她笑道:“多厚的礼?少了我可是会笑话你的。”
云眷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得意地冲他晃晃,道:“这些,都给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不够了和我说,我还有。一生一世的大事,可不能委屈着自个,得置办全套的头面,这些够不够?”广袖轻摆,虽遮住了烛火,阿薛仍然看到,她双目之下,水迹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