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予垂头望着盏中茶,茶面泛起微波,似人在皱眉轻愁,波纹渐渐平复,盏中很快便平滑如镜。抬眼望去,云眷泪落连珠,悄无声息,有一滴落在茶釜腹上,腾起一小缕轻烟,她却浑然不觉,仍是愣愣坐着。
宣予忙忙上前,拂袖将她双手拨离茶釜,急道:“烫伤没有?”
云眷不语,垂头默然。
子期绕过屏风,见她呆坐不动,只木然看着自己的双手,伸手入怀,掏出一只小小玉盒,笑道:“看来我随身带着药膏果然没错,似乎每次见你都会烫伤”打开玉盒,从中挑了些药膏,俯身拉过她手掌,在她双手掌心与指尖敷了薄薄一层。
那膏体色作淡绿,气味幽凉。子期捧起她双手,对着掌心轻吹。云眷一愣,轻轻撤手。子期一笑,钳住她双腕,温言道:“十指连心,烫伤了肯定是疼的。不过,这药极是灵验,很快就好了,之前你不是用过么?”云眷皱眉抬眼,见他笑得极是开心。
子期见她看着自己,对着她眨了眨眼,双唇轻勾,目光中带了几分顽皮之色。云眷目光越过他肩头,看了看安宣二人,心头一阵慌乱,垂下了头。
安无看二人情状,心头蓦地一阵轻松,轻声笑道:“看来公子有对症良方,云眷这伤就有劳公子看顾了。”
子期回头,笑道:“师父放心,子期必不负您所望。”
“倾付,你随我去取些软布为她包扎可好?”
宣予沉默了一瞬,点头笑笑,应道:“好。”又向案旁二人道:“两位,告辞。”推着安无出了花厅,再不回头。
子期吹了一阵,再看一看,道:“等药膏干了就好了,你若嫌碍事洗掉也成。”
云眷收回双手,哑声问道:“你何时来的?”
“昨日午后赶到山脚下,恐贸然拜访有失礼数,就先呈上拜帖,今早上山。”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云眷想了想,皱眉问道:“成渊说的?你还知道什么?”
子期神秘一笑,道:“我还知道云眷师父漏夜独行,英姿飒爽,一条长鞭上谏师长下训弟子,忧黎上下,莫敢相争。”
成渊回家省亲时常去梁垣家拜会,知道他挂念云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前云眷被囚落月峰时成渊恰在外游历,回别院后见虽有变故倒也相安无事,且云眷在峰顶似有乐而忘返之意,便只留心诸事而不贸然动作。那夜他亲眼见云眷舍命搏杀,第二日又听了柳儿一席言语,几番思量,传信到乐川。
云眷心中本正落寞伤感,见他如此故作姿态引自己发笑,不禁横他一眼,驳斥道:“胡说,我没有对着师长挥鞭。”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之辈本就不配为师为长。
“是是是,云眷师父德行堪为众弟子表率,怎会如此大逆不道?”子期温言笑道,转向一旁斥道:“她手中长鞭专打无耻鼠辈、无知狂徒。尔等不明缘由,怎可胡言乱语!”似乎面前并不是空屋角而是站着一干无知小辈,声色俱厉,唱作俱佳。
云眷见他如此装模作样,心中愁绪顿时消散,垂头一笑,见他望着自己出神,道:“你一个翩翩公子,又不是登台唱戏的,还是爱这么胡说八道。”摇头轻笑而叹。
云眷年少时虽清瘦,但腮边到底带了几分圆润,神色纵然清冷也难掩少女的娇憨之态,如今她年过而立,几分圆润褪去,两耳至下颌处棱角愈加分明,衬得五官精致,眉目间多了几分娇俏之意。子期多年挂念,一朝相见,本还担心她与自己生分,再无昔日饮茶相叙之情,哪知她此时语笑嫣然,顾盼生姿,无论样貌还是谈吐,仍是旧日模样,仿佛并不曾隔过这许多年。
子期鼻中微微一酸,低声道:“能哄得你展颜一笑,便是胡说八道又如何?”
云眷知他言中深意,顿觉无措,飞快地瞥他一眼,转过头去,垂头不语。
子期见她垂着头,用指尖划着掌心的药膏,知她一向冷情,再说会惹她尴尬难堪,便转过了话题,轻轻道:“跟你说件事,月牙儿要来了。”
云眷转头,睁圆了双眼,喃喃道:“月牙儿?”咬唇皱眉,双手抓紧了衣摆。
子期轻轻掰开她双手,为她抚了抚衣摆的折痕,将她双手合拢握在自己掌中,笑道:“小心蹭上药膏。”眼见她轻嗔薄怒,双颊飞红,抽出手掌作势要打,忙矮身做闪避之状,笑了笑,道:“她比我晚些动身,算算行程,也就是在这两日。这丫头平日总念叨你,这次见到你必然开心。”
云眷愣了愣,腼腆一笑,探问道:“多年不见,我可认不出她了。想来她有这么高了吧?”伸手比了个高度。
子期见她举止笨拙,显是窘到了极处,轻轻道:“你我本是旧识,我心意如何不必多说。月牙儿长大后虽从未见过你,但对你敬爱仰慕,并不隔心,你实在不必如此拘着自己。”
有弟子送了药箱过来,告退离去。子期为她刮去药膏,见掌中伤处只微红,知道并不严重,只取软布为她包了薄薄一层,握着她双手低低道:“你从来都知我心意,好好考虑一下,我盼着你答应。”转身去了。
“等等,我有话问你。”云眷急急追到廊下,子期欣然,转过身去,眼中满是期盼之意,笑道:“说。”
“月牙儿她喜欢”
子期一愣,淡淡而笑,慢慢道:“她穿衣着装最喜鹅黄、酡颜、水红色,饮食好咸甜口味,余者我不必多说,反正她也要住些时日。”
“她的住处怎么安排?我先着手准备客房。”
子期摇摇头,叹道:“你只管孩儿,就不管她爹爹么?”
云眷愣了愣,道:“你不是昨日就到了么?要不然你搬到别院来,我也为你备一间客房。”
子期深深看她一眼,笑道:“不必了,我也有事情要忙。至于月牙儿住哪,等她来了再说,愿意和我一起就在山下,若和你一起自是最好。今日夕食我同云锐等人一道用,你若有闲暇可以过来。”言罢,转身而去。
别院山门处。
“安无师父早知我二人在偏厅饮茶吧?”
“知道,那满室茶香是瞒不了人的。云眷那性子,凡事要推一把才能向前。若不如此,她幽居避世,将自己牢牢困在此处,岂非白白误了一生?那日听了柳儿一席话,我盼着她换个活法过后半生。昨日我听云锐提及昔年旧事,如今亲见子期对她钟情,又守信重义,必能给云眷一个更好的去处。只盼着她能想明白,给子期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侧头微仰,道:“倾付,曾经你们两个我一般心疼,并无二致。如今你仍是我最欣赏的弟子,她却似我亲生女,我更疼她一些。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为你取字时说过什么?”
“当日师父曾言:‘予者,付也。我再赠你一个倾字,愿你得一可倾心相付之人,也愿你一生有人倾心相付。’师父此言,弟子明白。世事无常,倾付不怨。子成便仰赖师父看顾,弟子就此拜别。”
宣予长揖为礼,缓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