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眷放下茶盏,单手支颐,皱眉想了想,肃然道:“我过得尚可。”
宣予噗嗤一笑。
昔日在堂中时,二人相熟之后便总是言辞中暗藏机锋,打口舌官司,互不相让,今日犹有旧时之感。静默片刻,云眷轻轻问道:“宣师兄你这些年可还安好?”宣予端起茶盏,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子成快步进来,拉住云眷衣袖,道:“姑姑跟我去做灯笼。”云眷向宣予轻轻点头为礼,随子成起身,进了正厅后的三间倒座抱厦。抱厦南倚正厅,窗外延了一道东西走向的回廊,北临莲池,背光通风,甚是凉爽。池中莲开得正好,亭亭而立,不蔓不枝,偶有蜻蜓点水,款款而过,每有微风拂来,水汽晕染荷花香。室内陈设古雅,帷幔帘帐皆是素色,靠墙立着几处书架,架上满满放着书籍卷轴,看来是宣予平日所用的小书房。
桌上已经放好了竹枝、几色宣纸、棉纱、浆糊、细线、木尺、刻刀等物。云眷拿起一把木尺,在纸上先量准标注再裁剪,眼见子成拿纸比比划划,不知从何处下手,便停下手中活计,问道:“你没想好做哪种灯笼?”
子成挠挠头道:“家中用的到是不少,但都太过繁复,我就想做平日集市中最简单的那一种。”
云眷笑笑:“做灯笼要先打骨架,根据骨架大小裱糊,我给你列出尺寸,你去找人做,我把纸张棉纱裁好,咱们分头而为,如何?”在纸上列出名称、尺寸,子成拿了自去寻人帮忙。
正裁着纸张,忽听得脚步声响,宣予问道:“这么快就交代好了?我刚看到成儿出去,是做灯骨么?”负手而立,看着她忙碌。云眷点头笑道:“不错,这孩子材料备得齐全却不知从何下手,我从未做过灯骨,但是料想裁纸还能做得来。宣师兄字画双绝,不如为我们画几幅丹青如何?”宣予欣然应了,挽袖研墨。
不多时,云眷裁好宣纸,又照着尺寸剪好棉纱,见子成尚未回来,便将散落物事收拢好,手边再无事可做。眼见宣予作画,取了丹、褐、蓝等数种色料装入色碟中小格尚未研开,自己反正无事,便取水轻研,偶尔停下问配何色,细心勾兑,鹅黄嫩绿,浅褐深蓝,无论深浅竟都有流动之感,鲜活无比。
云眷向来不善丹青,便是在同散堂中时也甚少持笔作画,多是为诸位师兄弟调色,入别院这些年,杂务缠身,不是埋首账册便是教授弟子,偶有闲暇还要习剑读书,与琴棋书画等风雅之事无缘。但少年时的无拘无束毕竟刻骨铭心,如何调浅绿、如何配酡颜早镌刻脑海,藏入心底。且宣予今时不同往日,手中色料之全也绝非同散堂可比,虽久不调朱弄赤,今日牛刀小试,倒也不失颜色。
宣予停下手中墨笔,来取色碟,笑赞:“云眷师父手艺越发长进了,颜色调得如此鲜活。”
正说话间,子成扬声而来:“如何了?画好没有?”手中提了三只竹制灯骨,天气炎热,加之心急奔跑,双颊红润,汗珠滚落。抬袖拭了拭额头汗珠,奔到案前,见宣予正在涂色,花样虽不甚繁复,但工笔细致,可见用心。
云眷看他提了灯骨来便抬手招呼,细看那灯骨做得倒也扎实,为确保牢固,又拿细线将接合处反复缠绕了几遍。然后二人一同刷浆糊,先糊上一层棉纱,对着室外亮处看看,甚是透光,接着便将宣予画好的画轻压在棉纱上,关节处裱糊平整,又将细线穿过针孔,固定好灯口与提绳便做好了一个,做工虽粗糙了些,但是比起市集上寻常的灯笼毫不逊色。
云眷看子成欣喜的模样也觉开心,拿起余下几张宣纸打量了几眼,见宣予正给魁星涂色,那魁星绘在一张洒金的浅色宣纸上,心念一动,道:“子成,研磨,来给我帮忙。”子成连忙应了,放下灯笼挽袖研墨。
云眷将案上宣纸对光比了比,挑出一张赤色纸,比照之前裁的尺寸重裁一幅,再比了比宣予那幅魁星图大小,将手中赤色纸挖掉一块,连墨一起拿到宣予面前道:“师兄,帮我画两笔云纹,再写两行字。”宣予也不多问,不假思索,下笔流利,云纹一挥而就,问道:“写什么字?”云眷道:“一点魁星光焰里,且驭青云去”。宣予略一沉吟,在挖空不远提笔而书,笔致甚是柔和。
待他写好,云眷拿起在灯笼骨上略比了一下,子成皱了皱眉,茫然道:“这半边还空着,写什么好?再说只有三只灯骨,不是多了么?”宣予一边提笔着色一边笑道:“傻孩子,没见过镂空的灯笼么?”子成方明白过来,取过纸在灯骨上比划了两下,开心道:“那这半边写个朱字成么?”宣予笑笑:“有何不可?”
灯笼种类本就繁多,有一种或圆或长,外皮上写明某府、某宅字样,坊间常用来走夜路照明,或行者手持或悬挂于马车一角。子成如此要求,想是要做照明之用。
“那予叔叔帮我写上?”宣予仍对着魁星衣饰细描慢绘,头也不抬道:“让姑姑帮你写,这种大字她写得最好。”见子成面含期待之色,云眷也不推辞,心中暗暗比着纸张大小,在一旁纸上反复写了几遍,待笔润了方在宣纸上写了斗大一个朱字,撇如刀,点如桃,甚是英气,宣予停笔看了看,颔首轻笑。
云、朱二人各持小刀,顺着墨迹回环切割,将云纹与字中间多余的纸料去掉,尤其是云纹与小字,精工细作,不敢丝毫马虎。宣予着完色便见两人伏案对坐,一个毫无跳脱之态,一个全失清冷之姿,四只眼睛瞪得滚圆,颇有几分滑稽。
终于刻镂完毕,两人将灯骨反复绑了几绑,剪去线头,刷好浆糊,糊上棉纱,将那张绘着魁星的洒金淡色宣纸罩在灯骨上,细心修剪了接合处,外形很是美观,再将赤色宣纸覆盖其上细心裱糊,精美中透着喜庆,活波不失沉稳。
子成反复打量,爱不释手,也不等天黑,急急寻了一支蜡烛固定在灯笼底座,取火折点燃。天虽大亮,仍可见点亮后的模样。子成越看越爱,喜滋滋道:“这可比集市上二十文一盏的灯笼好看多了。”云眷托腮侧头看着,闻言点头道:“没错,这支少了三十文说什么也不卖的。”子成将灯笼往身后一藏,道:“谁说要卖了?我可舍不得。”
其时天下太平,物阜民丰,百姓衣食住用便从不厌精,云眷偶尔下山,单是花灯样数便见了不少,尤其上元灯节,不单集市上卖,大户人家经常自制各种精美花灯,张灯结彩以添喜气,茶楼酒肆往往制作灯谜设下奖赏引得众人来看。花灯或作鱼鳞之纹或做花篮之形,好些的以牛皮或素色琉璃做灯罩,灯罩外以木片为壳,或镂以花鸟走兽之形,或以榫卯拼成宝塔之状,单是木料就分黄杨、紫檀、黄花梨、桃木等。近十年来常山渐成通京要塞,繁华仅次于京城,各种珍奇自不待言,否则书院采买不致奔波至此。朱家为当地豪商,子成见过的灯笼不在少数,如此说法,自是因为自己亲手而做,喜爱到了极处。
忽有家人来报,道何家舅爷到了常山,朱员外要朱小少爷前去拜见,子成听了不敢耽搁,向二人道别,提着灯笼忙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