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锦时如昙(2 / 2)

忧黎眷 棠烨 1943 字 2020-12-27

“后来,每日那个时辰,只要没有课业我便上山去寻她。她是一个很怪的人,别的女孩子喜欢调脂弄粉、裁制衣衫,而她最喜欢的是寻幽访胜,莳花弄草。于是,我尝过草叶上的露珠,吸过串串红的花蜜,吃过新鲜小巧的野葡萄,喝过她冲泡的百草茶。任何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到了她手中或是甘醇鲜美或是别样风流,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有一日,她说发现了一株梅树,只等入冬后梅开雪至,收集梅花花瓣上的雪,做梅花饼、煮梅雪茶给我喝。未入忧黎前我最讨厌冬天,冷饭单衣,日子实在难熬,但是那年我却日日盼着冬到,盼着早些下雪,盼着与她一起围炉取暖、就饼烹茶,更盼着更盼着她一生都这样守在我身边。”

“终于有那么一日,下了一场大雪。那日课业一完,我看时辰尚早,便去界墙外等她。等了半个时辰,她还是没有来,我只好独自上山。一路行来未见她踪影,走到我脚下这处时看到梅花瓣散落一地,枯枝上挂了她一条衣衫、一方素巾,旁边枯草有被扯过的痕迹,她落到了这片山谷中”

云眷虽早知内情必然惨痛,仍不禁捂住嘴,泪湿了眼眶。

“当时我脑中一片混乱,我恨死了自己,我不该在界墙下等。如果课业一完我就上山,我们可以互相扶持而下。后来我回书院禀告尊长,掌事师父带了人、拿了长索过来,缒下谷去,不曾想,这谷便似无底洞一般,虽未寻到她,但是从缒下时谷壁上显示的痕迹来看,青螺定是失足坠落无疑。”

“后来,大家收了工具回书院,掌事师父修书告知她家人。再后来,为防再有弟子遭遇不测,书院界墙外通往此处的小路被封了起来,两年后,我留在书院做了内门弟子,也做授业师父,再后来打理院务,做了掌事师父。那条路不通,我便绕行,另辟蹊径。每年梅开之时,我都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为她摘些梅花。这些年来,探望青螺已成了习惯,成了我必做的功课。”

云眷轻轻问道:“那青螺前辈是何方人士?”

安无摇摇头:“她的籍贯、家世我一概不知,也从未问过。做了内门弟子后我偶然得知书院中向有惯例:就读时横祸枉死的弟子私人用物发还家中,书院集录也会一并抹去。后来我打理院务,也曾抱着侥幸之心翻找旧年弟子集录,却未寻得关于她的只字片语。”垂头沉默良久,续道:“再后来,我年岁渐长,于世情也通达了几分。她是名门淑女或小家碧玉有何区别?她家资巨富或是荆钗蓬门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她是青螺,是我平生所爱,足矣。”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她为我缝补衣衫,当时我颇为惊讶。后来她曾对我说过:春日百花、夏夜凉月、秋雨潇潇、梅香脉脉皆是上天恩赏,生而为人本就不易,岂可辜负了天公造物的一番盛情。她平生所慕便是陶潜,也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归隐之意。她眼中的生活是那样美好,向来持有一份从容豁达,所以,她登高望远、采果摘花、为一个初见之人缝补衣衫便不足为怪了。”

“从获知她坠谷,最初的痛彻心肺过后,我从未有过随她而去之意,因为我知道她就在这等我,不会离开。她来不及看的美景我替她一一看遍,人生诸事,琴棋书画也好,柴米油盐也罢,我替她一一经历。这二十多年来,她已融入我的一呼一吸,我从不孤单。等人生行至尽头,我再下去陪她,给她讲我积累了半生的经历,去吃她做的梅花饼、喝她烹的梅雪茶。”

安无从怀中取出那条素巾,将花苞、花瓣投向深谷。寒风袭来,花瓣轻舞,便似一位深情之人流连不去。

安无定定地看着花瓣落尽,转头看向云眷,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此?”云眷凝望着深谷中逐渐消失的梅花,黯然片刻,答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安无叹一口气,点点头道:“我年近不惑,世间之事比你看得多些,也看得清楚些。你年华正好,该有一位知己与你相扶相依,相知相许。如若就此错过,难免成终身之憾。安无师父一生孤苦,只因少时得遇师尊,人生才另有一番天地。如今回忆往昔,与青螺相识那段时日乃是一生中的锦绣年华,可惜太短,只如昙花一现。”

顿了一顿,慢慢道:“你慧根不浅,但是慧极必伤。许多事情,没必要太认真,认真太过,最后伤的反是自己。青螺若在世,我若与她携手,一日日柴米油盐,磕磕碰碰必然难免。她早早而去,我心惟余相思,闭眼回忆,脑中永远是她素衣青丝的模样。可是,若有机会挽回,我宁愿与她尘世相扶,执手白发。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宣予之于你,颇有几分性情相投,若就这样错过,未免可惜。我自己如此这般,却希望身边有情之人皆成眷属。从年纪来看,你二人均是我子侄一辈,安无师父这些话,你莫嫌我啰嗦才好。”

云眷摇头道:“我入忧黎近十载,安无师父真心待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您多事?宣师兄是温雅君子,该有名门闺秀为他持家理事,我于家宅之事不通,只是乡野之人罢了。我盼他能遂心如愿,一切安好,不愿他委屈自己。师父一番好意,云眷心领,但委实不必再提了。”说到此处,泪落连珠。

安无无奈,只得作罢,携她回了别院。云眷内心郁结又外感风寒,回去颇感不适,便致书家中道因别院事务繁杂,自己后学末进,理应多劳多动,加之柳叔新故,家中亦需照应,年节不能回家陪伴侍奉,恳请双亲俯允。父母亲本就极通达开明,又素知她与柳儿一家投缘,顾念昔时主仆之情便即允准,又勉励她尽力院务,不得懈怠。

如此得了父母许可方放下心来,柳叔头七那日,云眷强撑着去山下采买了元宝纸扎、办了几样果品,去坟前烧给柳叔,终因心中有愧,自觉无颜面对柳婶与柳儿,祭拜一番便回了别院。回去着实卧床休养了几日,眼见除夕将至,又托安无师父帮自己采买了些衣料、新鲜吃食,准备给柳婶送去过节。

未料却是柳儿先上山来,得知云眷在别院,特特请她去家中过年。云眷心下感动,便辞别安无师父,提前过去,与柳儿一道收拾、伴着柳婶守岁。平生第一次年节在外,与家中相比虽简陋不少,但却是从未有过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