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蓦地抬头,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当真?”
云眷不答反问:“你信不信我?”
孩子点漆般双目望向云眷,重重点头,咧嘴一笑:“我信。”
云眷平日所见弟子虽多,但皆是十五六岁年纪,从无稚龄幼童。因自己不苟言笑且课徒极严,弟子对己或敬重或敷衍或敬而远之,从无一人对自己这般全心全意的信赖。听了孩童此言,胸中豪情顿生,拍拍他肩膀,朗声道:“既要离开这里,去换回你的衣服,找店东讨要工钱,我们走。”那孩子再点点头,俯身端起茶盘离开。
谷子期本笑吟吟地摇扇旁观,看那孩子回了后厨,递给云眷一个小瓷瓶:“清凉散热的药膏,敷你的烫伤再好不过。”云眷行囊中只有止血的金创药,却无清热拔毒治烧烫伤的药膏,感觉右臂疼得厉害,也不推辞,点头谢过。
谷子期看她不用药,知她不方便疗伤,抬抬下颌对着窗外道:“我随行车马在那候着,阁下若不嫌弃可用来疗伤。”云眷从窗边望去,果见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茶室外,感觉右臂上火辣辣生疼,便点头谢过。行至马车边,向那车夫点头示谢,那车夫浓眉大眼,面相甚是憨厚,等云眷进了车厢,恭恭敬敬放下车帘。
云眷将衣袖卷到肩膀,眼看上臂拳头大一片红肿,还有几个细小水泡,将伤药涂上手臂,顿觉一片清凉,那药膏色作淡绿,芳香淡淡,甚是好闻,似是在哪里见过。等药膏稍干,理好衣袖,出了车厢,谷子期同那孩子已等在门外。孩子换回自己的衣衫,上衣稍紧,前臂半露,裤子刚过膝盖,褴褛不堪,露出的四肢或青或紫,满是伤痕,有新有旧重叠在一起,手中握着一只破破的钱袋,满是笑容。
谷子期笑道:“店东倒也良心发现,这月工钱按每日十文来扣,今日二十三,这月只扣了七十文。”
云眷将瓷瓶还他,声音暗哑:“多谢公子赠药援手,就此别过。”
谷子期一愣,扇子兀地停住,扬了扬眉,笑道:“我若没猜错,姑娘这是要过河拆桥了?”此处是茶室外,云眷也不在意他如何称呼,拱手为礼,携了那孩子的手转身便走。
谷子期用折扇敲敲掌心,扬声问道:“你也不问问他家住何处、路远与否,这种天气赶路,你不歇,也不让他歇一歇么?”云眷一想不错,看这孩子神情倦怠,想是已劳累了半日,他虽在茶室打杂,却未必有水喝。
那孩子甚是懂事,摇摇头道:“我不累,能走。”云眷问:“你家在何处?”“不远,从对面巷道穿过,一直往东,大约五里。”
谷子期迤迤然走来,笑道:“我家也在此处不远,不如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们一程。”云眷本就心存疑问,便道了声扰,扶着孩子上车。车厢甚宽,车帘未曾放下,谷子期与云眷分坐两侧,那孩子却只坐在车厢口,时不时局促地拉拉身上短衣。
云眷看在眼中,沉默片刻,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孩子垂头道:“店主打的,他嫌我烧水添柴不利索。”
“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在这里做下去?”刚一出口,她便知自己问得笨了。孩子垂头望着自己腿上的伤,黯然道:“家里有母亲和弟妹要养,别的力气活做不了,只有这家茶水店能要我。”他时不时往外望望,看着二人,犹豫了片刻,道:“我得下车买米粮,家里有两天没米下锅了。”车夫回望谷子期,见他点头便靠边停下。孩子从钱袋中掏出两把铜钱放入衣袋,钱袋仍放在车上,这才下车去了对面的米粮店。
云眷眼看着他走远,拱手道:“敢问谷公子:那店东你可识得?”
谷子期颇为意外,认真看她一眼,折扇轻挥,微微笑道:“我怎会识得他?”
云眷点头道:“也是,如公子这般清贵人物,怎会识得车船店脚牙之流?不过,我看他却识得你。”
“哦?如何见得?”
“那孩子满身伤痕,在他店里常被虐打,必然少不了挨骂。今日他见孩子闯祸只是不住地打,从头到尾未敢发一言,似乎是为了平复某人怒气,望向你我二人时惶恐远多过愤怒,而他怕的,绝不是我。”
谷子期收了折扇,在手心一敲,点头轻笑:“托赖祖上余荫,我家在此一带略有薄名。”
正说着,孩子拎了一只破旧麻袋跑来,袋中鼓起小小一团。云眷皱了皱眉,伸手拿过打开,见袋中是粟米,且掺了些稻草石子在里边,想是街边掉落的散米扫起后贱卖。
云眷默然片刻,跳下车去,朝孩子伸出手。那孩子看看自己两手,甚是拘谨,不敢去拉她手,只小心翼翼地扶着车辕跳下。云眷带他再去对面粮店,让店主现称一斗上好粟米、五升白米、五升面送到马车上,掏出银钱付了帐,并指马车给他看。又带孩子去对面的干货时鲜铺子,孩子见了,小心翼翼拽拽她衣袖,使劲摇头。云眷轻轻握住他手,但笑不语,买了两斤肉、一只鸡,让店家拿新鲜桐叶包好,又在隔壁买了一小包蜜渍果子,这才回了车上。那孩子看着这些吃食,虽不言语,眼中满是感激,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欢喜神色,握紧云眷的手随她走向马车。云眷见他如此,目光越发柔和。
车厢中已放好了米面,与周围锦堆绣绕的内饰甚不协调。云眷随手拎起一袋掂了掂分量,心中有数,抿唇微笑不语。忽听对面一声轻笑,抬头看去,只见谷子期用折扇抵着额角,紧抿双唇,笑得打颤。云眷鼓起两腮怒目而视,皱眉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那只神气活现的狐狸。”
云眷何尝不知他笑什么,冷冷道:“趁着老虎在,何不借一借他的威风。这袋白米何止五升,怕是将近一斗了。”
谷子期面上的笑意似是从心底直涌上来,连连点头,忍着笑正色道:“借得好,借得好,我真盼着你能多借些才好。”
眼见孩子仍是坐在车厢门口,两只手紧紧握着衣角,局促不安。云眷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孩子低垂了头,小心翼翼地答话:“我家还有娘和四个弟弟妹妹,娘叫我阿大。”
孩子也不过十岁年纪,却是尝尽世情,饱经风霜,答话时垂头低语,满是敬畏之意。云眷看他神态,喉头微酸,取下腰间荷包,松了抽绳,抓出一把铜钱、两小块碎银放进随身衣袋,将荷包抽绳紧了紧,打好结递给阿大。
阿大愣了一愣,双手直摇,道:“这么多钱,我还不起,有了这些米面,娘和弟弟妹妹有一阵子不会挨饿,以后的日子我靠自己挣。”云眷拉过他手,把钱袋放进他手中,温言道:“这些钱连同吃食只是暂借给你,等你以后发达了加倍还我。”拍拍他肩头,以示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