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再遇到汪北这类人,你如何安身立命?”何从谦垂头不语,云眷再问:“平日他对其他同窗是否也是如此欺辱?你这些同窗中是否有人对你真心相待?”何从谦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真心相待?怎会!只因求学不易,便一味忍让,只盼着四年后学成,有一技糊口。汪北向来欺人,其余同窗或对他趋奉、以同欺我为乐,或远远避开隔岸观火,不雪上加霜已是极为厚道,怎会有人真心相待!
只听云眷道:“只因你苦能吃得、辱能忍得,不知反抗,不敢反抗,如此下去,众人只会欺你越甚。现下你只想忍苦学艺,但你是否知道,天下不只一个汪北。若你已有家室,不只要侍奉双亲,更要养妻活儿,今日你低头忍辱可过,来日此情此景你待如何?是否要家人至亲全都甘于人下、任人践踏如泥?!”
何从谦猛然抬头,眼中已是莹然而有泪光。
“常言道: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只因白头翁时日无多,而少年人未来可期。你如今年华正好,今日痛下苦功,来日方能昂然处世,不辱于人。”云眷顿了顿,伸出右手按上他肩头,直视他双眼,缓缓道:“从初次见你至今,我总见你弯腰垂头。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望你挺直腰背,时刻记得肩上重担,即便不能功成名就,也不枉为大好男儿。我言尽于此,你且去吧,好自为之。”何从谦默然片刻,目中莹然有光,敛衣叩首而去。
过了一时,传来叩门声,安无推门而入,云眷站起一揖,将安无让至上首坐下。
安无打量她片刻,笑道:“终于忍不住了?”
云眷一愣,方知他问的是何事,反问道:“安无师父如何得知今日之事?”
安无笑道:“方才我一路走着,见几名弟子自试剑场方向而来,道顽劣弟子仗势欺人,云眷师父盛怒折箭。刚刚在回廊外看到一名弟子刚离开你这剑阁,头颈处都是新伤。再想到汪北跟你习剑,我还有何不知。”
云眷听他口气满是调侃,知是玩笑,苦笑道:“我也只是折箭震慑,并未出手惩罚。”
安无心中明了,仍是问道:“为何?你向来嫉恶如仇,有弟子被殴打致伤,你却并不处罚下手之人?”
云眷神色凝重,道:“初学剑法时,汪北曾因手掌被木剑扫到,私下将这名弟子四指重伤,如受夹棍。今日他练剑分心,拆招时剑被磕飞,未顾及授剑师父在侧便直接出手殴打同门,骄横残暴尤胜往昔。安无师父试想,我若另外罚他,以他行径与心肠,私下于不可见之处会如何报复?”
安无脸上毫无讶异之色,叹了口长气,垂头淡淡而笑:“弟子皆道云眷师父面冷心狠,乖张暴戾,加之于别院有掌事之权,更是孤高自许,目中无人。这次你不罚汪北,他人不知你投鼠忌器的一番苦心,怕是又要加上一条畏惧权贵了。”眼见云眷眼中露出疑问之色,道:“汪北出身富商之家,若只是一般纨绔子弟倒不足为虑,但传闻其姨母夫家乃是一贵重世家,因先祖救驾有功,后辈中又出过几位出类拔萃的人物,故而世家之名历百年而不辍,如今在朝在野均颇有地位。姐妹二人在闺中之时感情甚笃,汪母早丧,其姨母又极护短,所以他在书院众弟子中专横跋扈惯了,对九位同窗更是呼来喝去,差如仆役,无人敢撄其锋。”
云眷神色一分分淡下去,冷冷笑道:“难怪,难怪今日之事众弟子或是漠然旁观或是对着汪北一副趋奉嘴脸,同窗近两载,却如此无情。”
安无叹气,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趋吉避凶本就是人之本性。我说这些只盼你莫要对他太狠,今日你如此处事,虽是给他留了余地,但终究是为旁人考虑得多些。云眷,我算是看着你长大,你一向心性坚忍,但是遇事终究急躁了些。此事若换了其他同门,我会说无论如何要护着弟子,一碗水端平。但对于你,我要说无论如何先想着把自己护好,师父只盼你平安无忧。”
云眷听他所言满是回护之意,心下感动,喉头一阵酸涩,低声道:“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日大殿之上,安无师父拦下父亲手中铁棍,几位师兄护我于身后。师父回护弟子,同窗互相扶持,人与人之间,原该如此。”顿了一顿,昂首续道:“今日之事,亦应如是。何从谦也好,其他弟子也罢,我在一日,便护一日。至于汪北,不论他是何来历,托庇于哪个世家,以后无事便无事,若敢再生事端,大不了,我拼命罢了。云眷再不肖,也绝不能有辱师门,任着一个纨绔在书院横行霸道。”
安无看了她一眼,笑容中含了几分伤感,道:“早知你是个劝不动的,随你去吧。你何时出门游历?”
云眷侧头想想,道:“分到名下的弟子已经习完剑法,等弟子把他们的课业考语整理好便去。上次游历,我”面有惭色,咬了咬下唇,低声道:“这次我若再有差错,便是掌门师尊与安无师父宽恕,弟子也绝不敢有辱忧黎清名”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那件事本怪不得你出门在外食宿精细些,别太委屈了自己。以后不论你有何难处,安无师父仍是当年的安无师父。”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抚,拂衣而去。
汪北回宿处后,由着性子狠狠打砸了一番,临室而居的几人听到动静也不敢出面,心惊胆战地躲在自己房中,只盼着他不要祸水东引,将这股邪火发到自己头上。
眼看已是夕食时分,汪北仍闭门不出,临室弟子几人或去膳堂或去山下采买,凑了些酒食去汪北宿处同饮同食。
说起日间之事,汪北余怒未消,借着三分酒意,恨恨道:“不过是书院打杂的,偶尔教几卷书,好厉害么?遇到广涵,不还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众人纷纷附和,其中一人大着舌头道:“汪兄,那你就由着这么一个打杂的给你脸色看?她对咱们一向严苛,有没有什么法子治治治她?”
汪北举杯,看着酒杯在指间转圈,勾起唇角,阴阴笑道:“怎么没有!我如此受欺负,自然有人为我出头。内门弟子总要出门游历的,等她离开书院机会就来了。就算我扳不倒她,她管再宽、手再长,还能管我一辈子么?”
众人均知他有些来历,本就着意讨好,听他此言更是连声附和,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再过半月有余,云眷交付了授课文案,安排好手中杂务,向山长告了两月长假,辞别安无师父,出外游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