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日后的一晚,柳洑用过夕食准备回住处看书做功课,想起还有两本书遗落在同散堂,便入堂去拿。此时是五月初,天已微热,堂内众人不再紧闭门户。同散堂后窗外便是莲池,花虽未开却已有莲叶田田,微风拂过,幽淡叶香裹着水汽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柳洑迎着晚风徐行,刚到门前便听到一男一女高声争执。男声很熟悉,是葛柏风,女子再无旁人,正是何幼瑆。两人平素无甚往来,话也不多说几句,如此争吵确实奇怪。
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听得二人口中不断提到自己,柳洑便站着不动,凝神细听。葛柏风愤然道:“柳师妹是因我举荐才来同散堂,你们平日各司其职,互不相干。她既没妨碍到你又没惹到你,没想到你手段这么下作,害得她好苦。”
只听里边哗啦啦一阵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扫了开去。何幼瑆怒道:“什么各司其职,她有什么长处能被你举荐过来?来了也不过是打杂而已。再说她要是行为检点,我能挑出刺来么?”
有重重拍案声传来,紧接着葛柏风怒道:“柳师妹为人坦荡端方,她怎么行为不检?你少胡说八道!”
何幼瑆从小被娇宠惯了,自入书院与同散堂以来也常因画技高超被交口称赞。众人之中,她也只对宣予客气些,其他师兄弟何曾放在眼中?此时听葛柏风说话越来越不客气,嗓门不由得更高出一截:“一个姑娘家,和你们一众男弟子出入茶楼酒肆,不是不检点是什么?明明年已及笄,还梳男子发式,不是狐媚又是什么!若不是她在堂中”
后半句虽未说出口,柳洑心中大致明了,后半句多半是“宣师兄怎会不喜欢我?”未曾想葛柏风气头上出言如刀,接过话茬道:“就算她不在堂中,即使堂中只有你一名女子,宣师兄也不会喜欢你。”柳洑见她对自己恶语相加虽然颇为气愤,但听到葛柏风出言与自己心中猜想相合仍忍不住暗笑。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站着了,进去吧。”回头一看,是朱宣二人。宣予仍是一脸淡漠,朱微眉头紧皱,似乎很是烦躁,看样子二人也知内情。三人鱼贯而入,只见葛柏风与何幼瑆隔着长案相对,桌案上空空荡荡。葛柏风抱着双臂,斜睨着何幼瑆,何幼瑆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眼见手边无物可摔,只用沾了墨的手指着他,全身不住发颤。她裙摆、身边桌椅、地面墨汁淋漓,脚边散落着几本书、笔架、砚台,显是被扫到了地上。
堂内二人见这三人进来都颇感意外,何幼瑆狠狠瞪了柳洑一眼,又看宣予一眼,见他神情漠然,不由得一阵气苦,狠狠踢开脚边的书本砚台,红着眼眶夺门而出。朱微望着她背影,欲言又止,看看屋中情形,仍站在原处不动。葛柏风长出一口气,收了阵仗,懒懒地坐在凳上,看了柳洑一眼,也不说话。
柳洑垂头,默然片刻,将污掉的纸揉成团,吸了吸地上未干的墨汁,扔进废纸筐。捡起地上的书纸砚台,在桌上照原样摆好。打开宣予帮自己藏书的柜子,将自己那几本书尽数取出。侧头想想,再翻出尚明靥作画时常铺的那块看不出原色的粗麻布将书包好,轻轻道:“葛师兄,一年半之前你荐我入堂我本就只想试试看,我自己不成事,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从今日起,我退出同散堂。”
三人看着她收拾本都默不作声,听到这句不由互相对视。葛柏风愤然道:“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日久见人心,要走也该她走。前些天正平师父找上你就是她去告的状,手段太过”又看了朱微一眼,终究未出恶言。
朱宣二人对楚华章之事也略有所闻,朱微劝道:“堂内事务繁杂,谁也不妨碍谁,留下吧。你们又不共事,我会劝她不再针对你。”见柳洑垂头不语,叹了口气,续道:“柳师妹,平心而论,朱师兄平日当你是自家妹妹一般对待,你只当给我一个薄面?”
柳洑摇头,浅浅一笑,道:“我知道小朱师兄厚道,对我一向照顾。不过我心不在此,不想留下了。其他细物一时半刻不及收拾,我改日再来拿吧。”再看了宣予一眼,见他仍是一脸漠然,与当日提及尚明靥离开、程昊负气出走时一般无异,虽在意料之中,心中仍是一凉,抱起那几本书转头离去。
还未出内堂,听到身后淡淡一声:“后日初五,平日轮值的时辰,你过来拿。”二人本就逢五轮值,柳洑应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初五那日,正是端午。天渐炎热,柳洑早早用过夕食,拎了一只小小藤箱往堂内而来,不出所料,宣予已在。堂内门窗俱开,单薄纸张字画用镇纸、茶壶等压了,正是寻常见惯的情形。天光尚好,还未起灯烛,宣予换了个座位,左侧对着后窗,抄写时手不挡光。知她进来,头也未抬,只淡淡说道:“坐,壶中有凉茶,你那瓷碗已经洗过。”柳洑道了声谢,斟茶自饮,茶水微温,入喉幽凉,正是喝惯的蕃荷叶茶。
眼见宣予低头写字,也不理会自己,便自顾收拾平日所用器物。一方小巧砚台、两管轻巧紫毫、一个青瓷碗便是自己在堂中的全部家当。再想了想,又寻出平日裱糊、补色用的两支秃笔一并装好,另取出四管事先备好的新笔替代。
拿过平日常用的白瓷笔筒,筒身内外已是沾了不少颜色。看那五彩斑斓之状,想起初入堂时尚明靥勾兑颜色的随意洒脱,柳洑嘴角不由带了几分笑意。打来清水,取些热水兑温,将笔筒浸入水中。过了一些时候,颜料慢慢融化,用抹布轻轻擦净。只见笔筒外一面绘着梅枝,枝上两只喜鹊一高一低,相向而语,正是“喜上眉梢”。再看另一面绘着远山长江,江边有瑶草随风轻摆。细看那草叶中有一处凹痕,想起先前某位师兄提及这笔筒磕掉了一块,后来补了一幅图遮瑕,想必就是此处。
将笔筒擦拭干净,放入那四管新笔。看看周围左右,窗台、柜子索性全都用抹布擦拭一遍。再净了手,吃两口凉茶,走到近前看宣予抄书,只觉一笔一划端正飘逸,心生一念,问道:“宣师兄,我”
宣予放下笔,却不抬头,只微微侧脸,目随头转,注视某处,轻轻一声:“嗯”柳洑见他停笔不写,手边是一本甚旧的古书,书页发黄不算,边缘也已破得参差不齐,心下微微愧疚,要说的话在舌尖心底反复过了两遍。宣予倒也颇有耐性,一直微垂着头做侧耳倾听状,只是呼吸越发轻了些,脸颊微红,鬓边渗出细细的汗珠。
柳洑轻轻道:“我知道师兄除了忙着课业就是抄书,本不该打扰。但想着你马上要离开书院,若有闲暇,能不能为我手抄一篇文字以作留念?”
宣予愣住,慢慢拾了笔,轻轻蘸墨,以手按了古书书页,目光逡巡,似在找自己抄到了何处。
柳洑见他沉吟不语,未等他开口又急急道:“我把书纸备好,请你为我抄一篇《别赋》。只千余字,不会费你多少功夫,也不急要,你临行前抄好就成。”见宣予仍是不动声色地埋头抄书,想了一想,又小心翼翼道:“我知道这是给你添麻烦,要不然我给你买些吃的做回礼?再说以往有好东西也没忘了分你一份,你应该会答应的,对吧?”最后一句越来越轻,已是带了三分恳求之意。
宣予停笔,垂头沉默良久,叹了一口长气:“不就是一篇文章,我为你抄便是了,值得你啰嗦出这么一篇话来。”顿了一顿,淡淡道:“不过,你为何要选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