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叶落缘何(2 / 2)

忧黎眷 棠烨 2312 字 2020-12-27

出了彣彧馆,沿石径信步而行。不知是秋日凉爽还是那盏蕃荷叶茶清凉,胸中烦闷之气淡去,但觉美景如斯,不可辜负。

此后课业之外照例习字、读书、练剑,闲暇之时偶尔去彣彧馆,若邱不得不在,便留书或请人转告。邱不得不必习剑,课业多是案头功夫,有时得闲了便候在柳洑课室外,两人或是论诗或是谈画。邱不得雅擅丹青,柳洑虽画技不佳,但将自己心中的诗文与他切磋,文思颇见进益,邱不得下笔也更见意境,二人均是心思明澈之人,交情日益深厚。

某日课业才散,曲溯往她面前案上扔下一封书信,扭头离开。柳洑见封皮无字且未封口,不禁愕然,待回了住处便打开来看。内有一张素笺,白纸黑字:“柳君妆次:余自流芳亭一叙之后,如遭恶咒、迷心窍。人皆不解君何德何能,竟以乖戾之性、蒲柳之姿令余长夜忧思、良日辗转。得同门良言,今日回首,如噩梦觉也。自今日起,余将专心课业,习一技之长,汝亦不能分我心也。昔日厌憎之恩,来日必拜君赐。曲上。”柳洑看后,只觉一股寒意自指尖蔓延,直至心底。怔怔看着,一滴泪滴上“曲上”二字,墨迹晕开,渐渐变干。良久,折好素笺,塞进信封封好,与自己日常信件归在一处。

此后,柳洑越发独来独往,不苟言笑,除课业外,无事便不再与同门往来。几位同门见曲柳二人闹僵,口耳相传,均知内情,除葛柏风尚能超然旁观外,其余六位对柳洑或抱怨指责或冷眼相对,柳洑心灰意冷之下益发孤僻。

这一日,在住处做完功课,刚捧起一卷书便听到叩门声。“我进来喽。”一语未毕,尚明靥推门而入。二人许久不见,柳洑颇为惊喜,侧头斜睨着她问道:“可算想起我了?”因孙师兄与宣予、朱微等同年入书院,今夏学成离开,尚明靥诸多不舍,二人恨不得时时一处,柳洑见她自然少了许多。

听柳洑如此调侃,尚明靥吐吐舌头笑道:“你别生气,我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么?”说着捧出一只小白瓷钵。瓷钵以草皮垫底,钵底一角放了一只小小花盆,花盆径长寸许,塞了几块小石子,石子缝中几株水草探出头来,随着水波荡漾轻轻摇曳,几尾小鱼穿梭来去,好不快活。

柳洑探头看去:“这是什么?”尚明靥笑道:“这是我送你的。喜欢吗?”柳洑看那瓷钵亮白,草皮碧绿,红鱼轻灵活泼,整个画面鲜活生动,不由点头道:“喜欢是喜欢,可是”

“喜欢就收着,还可是什么?”

柳洑皱眉愁道:“可是我不会养啊,你看我这房中只有我一个活物,我最怕养小鱼小鸡花花草草了。”

尚明靥翻了个白眼,拍拍胸口道:“我还以为什么事情,放心,很好养的。每旬换一次水,你吃笼饼、酥饼时撒些饼渣就行。天气晴好时搬出去晒晒太阳,天冷了多加个炭盆。”见柳洑还是皱眉纠结,叹了口气问道:“你还有什么顾虑?”

“我怕在我手里养不好怕养死了,心里会难受。”

尚明靥闻言,双手叉腰,再叹口气:“我已经拿来了,怎么办?总不成我再搬回去。这是前两日我和孙师兄在山下市集看到的,不小心买多了,只好分个小钵,麻烦你一回。你只当是帮我养着好不好?好不好嘛?”

柳洑被她抓住衣袖晃来晃去晃得头晕,只好应了,数了数,皱眉道:“一共七条,我暂且帮你养一阵,不成了就给你送回去。”尚明靥见她应了,很是开心,说孙师兄还候在园外,笑着告辞。柳洑送她出门去,回来继续犯愁。

转眼又近年节,柳洑看完考绩便着手收拾行李。旁的还好,那钵小鱼不便带回,左思右想,只好去麻烦了安无师父。安无师父正在暖阁中看书,见她捧了一钵鱼来托付,暗自无奈,苦笑着答应:“好,你离开这一月,我且帮你照看。但是安无师父可不敢保证养得多好,只能尽力而为。”柳洑闻言颇为欢喜,道:“安无师父肯出手相助弟子已是分外感激。”收拾了住处,照旧被柳叔接回家去。

几月未见,珺儿长大了不少,眉心点了一点朱砂红,衬得圆圆的小脸宛若上等白瓷,也显得眉目更加分明,快满八个月,已能坐稳了。她被安放在暖阁地炕上,身上穿着薄薄的软缎袄裤,身周放了几个羽枕,随侍的嬷嬷在小杌子上做着针线,柳洑就堵住炕边陪她玩耍。

柳洑取过摇床中放的拨浪鼓一摇一晃地逗她,听到扑棱棱的响声珺儿便开心地咧嘴一笑,露出上下共四颗小门牙和光秃秃的牙床,笑到得意时山根处微微皱起,越发显得俏皮可爱。每每见柳洑拿了什么得趣的玩意便伸出小手来要,待自己拿到手了见无趣又抛在一边不理。柳洑虽见过二婶三婶家孩儿,但也只是近处看两眼,从未陪伴过。此时陪妹妹玩耍,说不出的喜欢。

丫鬟过来给柳洑碗中添茶水,离开时无意间碰到了风铃,铃声清脆,引来珺儿注意,伸出小手要拿。那只彩羽风铃还是珺儿满月时自己在书院山下买来的,已经固定在窗前。柳洑伸手抱起珺儿要去窗边看,旁边做针线的嬷嬷赶紧放下手中活计,从她怀中抱过珺儿。

柳洑愣了一愣,笑道:“嬷嬷且去忙吧,我抱珺儿去看便好。”那张嬷嬷笑了一笑:“小姐尊贵,还是我这老婆子来吧。我抱了一辈子孩子,最是有经验的。”

柳洑听了这话微感刺耳,勉强笑道:“我总算是习武之人,比不得一般的闺阁小姐,哪就那么尊贵了?再说这是我妹妹,我抱抱也是应当的。”

张嬷嬷笑得讪讪的,低声道:“老婆子是说珺儿小姐尊贵,怕怕摔了。”见柳洑脸色苍白,稍稍添了两分笑意,道:“也是怕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没抱过孩子,平日小姐也是我们几个嬷嬷轮流抱着,家里这些丫头都没抱过小姐。”

“张嬷嬷说得是,不单是你,家里这些丫头都没抱过珺儿,到底年纪轻,比不得年老的嬷嬷们有经验。家里要写门联,你爹爹正寻你,就在小书房,去练会字吧。”柳母一边说着一边抱过珺儿,柔柔地与她说着话。柳洑沉默片刻,轻轻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出了东里间,再走几步就是小书房。父亲在写对联,身周一片红色,有裁好的空纸,也有写好晾着的,书案上、炕桌上铺得满满当当。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每逢新岁总要写上许多门联福字,或贴家里,或是送人。二叔三叔两家不亲笔墨,每年都来讨要,近些年家中成了家有体面的下人也常讨上一两副贴到自家门上。双亲待人素来宽和温厚,一贯好说话,加之年节喜庆,只要求上门来无有不允,这两年家中讨字画的越发多了。

柳洑看父亲心情颇佳,心中欢喜,便挽袖研起墨来。忆起去年年节之前,自己料理家事,还买了几瓶敞墨,也不知鱼跃斋那位掌柜如今还做不做。看着这室中晾着的一副副门联,思绪早已飘飞到几十里外。想当初堂中也是这般字画满眼,只不过绝不是眼前这般温暖奢华。堂前堂后皆有池,极是空旷,窗外虽也有树,却难挡北风。每到冬日,堂中甚冷,师兄弟们题字作画都爱时不时朝手上哈口热气。堂中多用常见的素纸,墨也是山下坊中寻常的墨锭,绝无描金带彩,偶有裂缝。砚台或石或瓷,做工质朴简拙,不甚讲究,自己常用的笔更是近似全秃,好在只是给板子着色,时日一长越用越顺手,倒也慢慢习惯了。离开同散堂时自己还带走了两只秃笔,至今还在书院居所的柜子里。堂中虽然诸事简陋,但却让人心中暖暖的

“洑儿!!”柳洑猛然回神,见父亲皱眉含怒:“你如何磨墨!自你开笔以来,为父便教导需凝神悬腕,轻磨慢研。你自己看看!”柳洑垂头一看,只见砚台中墨已成团,渣滓处处,不由惭愧,咬紧嘴唇,不敢吱声。柳父见她心不在焉之状,冷哼一声,转头去了。

柳洑慢慢收起晾干的字,重新磨墨,练起字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写完一张再一张,小书房中安安静静,除了偶有炭火的噼啪声,相隔了西暖阁、花厅、东暖阁的几十步外隐约有笑语传来,大约是珺儿咿呀学语、模样娇憨惹来父母大笑。柳洑稳了稳思绪,沉下心练字,下笔越来越顺,伴着房中暖意,心中暗叹:岁月静好,约莫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