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仍是一日日过去,每次课业结束,曲溯总是紧随身后,满面歉疚之色,但被柳洑双眼冷冷一扫又沉默走开。
转眼秋至,天气渐凉,枯叶随风而落,书院中满地金黄。一日,师父授完剑,众人离去,留下葛柏风与柳洑擦洗剑室,整理排架兵栏。柳洑边擦拭兵器边笑道:“葛师兄你如今做了同散堂执务还有时间做这琐碎功夫,令人好生佩服。”
葛柏风叹了口气,停了停手,笑道:“如今故人已去,之前的几位师兄弟也已离开,那个讨厌的何幼瑆也不在。前几日招了几位新人,因要祭拜忧黎祖师,堂中会忙一些,要不要回来帮我打理内务?你若来了,堂中只有你一位师姐,同年的师兄弟让着,新来的师弟师妹捧着,再无人敢给你气受。如何?”
柳洑闻言笑出声来,道:“葛师兄你怎么一副山大王的架势?其实在同散堂时师兄弟们都挺好,明靥、小朱师兄、宣师兄、储师兄包括程师兄,只是后来可惜了。就算何幼瑆处事让人讨厌,也不过是因为入了情障,我也没什么好怪她。”
葛柏风点点头,将兵器摆上排架,又叹道:“说到入情障又岂止她一人。还记不记得唐薛?”柳洑停下手,诧异抬头,问道:“当然记得,他出事了?”
葛柏风嗤之以鼻:“他那性子,跋扈阴柔,往死里得罪人,不出事反倒奇怪了。还记得一年前他和宣师兄的赌约么?”柳洑愤愤道:“如何不记得,赛前偷题,输又输不起。按照赌约本来要去同散堂洒扫一月,结果翻脸不认帐,一日也未去过,又下重手伤了程师兄。亏他还是世家子弟,行事下作,卑鄙无耻。要不是他,程师兄也不会被逐出书院。”
葛柏风哈哈大笑:“我头次见师妹你如此不留口德,不过卑鄙无耻这四字考语形容他实在名副其实。前几日朱师兄回来约我喝酒,我才知道唐薛已被逐出唐家,形同丧家之犬。”
柳洑听到此处不禁大惊,忙问缘由。葛柏风道:“那种世家大族,妻妾间争风吃醋,儿女互相算计也是常见。”见柳洑听得专注,便细说因由:传言有一官家小姐对他倾心不已,唐薛不喜,一直敷衍。唐父见对方财雄势大,急于攀亲。母亲唐薛氏本出身大族,因母族日渐没落,家中妾室得宠,为保自己地位,也迫着唐薛结亲。唐薛自幼受管束甚严,这次父母联手,自然不敢违逆。而他早与家中一位婢女有情,无巧不巧,私会之时恰被未来泰山撞个正着。那位大人一气之下抓了二人去见唐家父母,念着女儿对他情深一片,道只要唐薛亲手打死那婢女,此事便算揭过。哪知唐薛死活不肯,苦苦哀求。他那老泰山一怒之下退掉婚约,还要求唐父亲笔写下请退书,书中道明原委,错在己方,不堪匹配官家小姐,自请退婚云云。因忌惮对方财雄势大,又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唐父不敢不从,为平对方之怒,生生打死那婢女后将唐薛逐出唐家,生不进家族,死不入宗祠。
柳洑诧异道:“毕竟是亲生儿子,这么舍得?”
葛柏风摇了摇头,冷笑道:“这种世家大族,体面利益远比骨肉亲情重要,何况唐家儿子又不止唐薛一个。你可知那次考较武三题时,他明明短于算经为何还要强行参试?”
“为何?”
“唐父逼迫呗。唐薛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偏生算数太差。唐父能将唐家发扬光大,固然是因娶了唐薛之母、得岳家扶持之故,他手中算盘却也功不可没,又如何受得了自己有一个连看账本都费劲的儿子?何况这些世家大族,总有些不为人知的阴私,唐薛那性子,被人算计也不无可能。据说被打死的那婢女,美貌倒在其次,性情却是一等一的温柔,可惜了”
柳洑本觉唐薛可恶,听到此处心中却已有些明白,不仅喃喃道:“如此看来,唐薛自有其可怜之处。父母恩情若用来胁恩示惠,何尝不是另一重情障。”停下手中活计,想了想问道:“葛师兄你说若楚师兄不离开书院,会不会有一日也如唐薛一般?”
葛柏风闻言拍拍自己脑门,道:“看我这记性,你若不提我还真忘了。”眼见剑室并无旁人,从怀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翻了翻信笺,抽出一张绘着柳叶图案的交到柳洑手中,柳洑看那信封上正是楚华章笔迹。
“楚师弟怕几封齐至过于惹眼,容易连累大家,便将几封书信装在一起,托了曲师弟的家人与家书寒衣一并寄送过来。”顿了一顿道:“楚师弟有离去之意曲师弟最先知情,恰逢曲师弟接到家书,祖父病重,他便与楚师弟商议,趁着回家侍奉祖父为楚师弟安排了去处。若不是楚师弟询问风土人情,我和庄连两位根本不会知道他有离去之意,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他离去前并未透漏具体去处,只说计划周全,有一位至交好友做接应,让我们放心。只有我们真的不知道,他才安全。我们送他向北本就是障眼法,若是师长问责,我们顶不住说了可以免罚。若是恰好有人见到,师长也会深信不疑。”
柳洑回忆数月之前,曲溯确实告假近月。因他告假在前、楚华章逃逸在后,更有自己几人吃了顿离别酒转移他人视线,所以曲氏罪魁、楚家祸首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想到此处,不禁欣慰。
二人将各处擦拭干净,兵器摆放整齐,离开剑室后分手而行。眼见阳光正好,柳洑在林中寻了一处僻静所在看楚华章手书。
“柳师妹妆次:余离院次日便致书家中,道明原委,诺三载即归。风霜雪雨,余所乐也,与人无尤。求严父勿责家中慈母与书院师长同窗。余自离书院以来,亲历江海、数蹈名山,叹风物之繁盛,感岁月之静好,宛若重生。希师妹一朝脱却樊笼,复返自然,愚兄慰矣。”
柳洑看完,半是欢喜半是感慨,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可以么?”
“如何不可以?”
柳洑回头,见是曲溯,起身便欲离开。曲溯怯怯伸手,拉住她衣袖,轻轻道:“你还在生我气么?”柳洑用力挥手甩开,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