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千松边研磨调色边絮絮叨叨,惋惜程昊困于情网,毁在女子之手,宣柳二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少顷,待他话题告一段落,柳洑抬头问道:“储师兄今晚不是有事要办么?怎么来堂中了?”储千松停了停手,道:“刚才事情办得顺利,看看时候还早,就来堂中赶这幅画。”
“储师兄既在此处,能否替我半个时辰,今日倦得很,想早些回去休息,下次你轮值我替你可好?”
储千松摇手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在堂中反正有事要做,来日你也不必替我,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柳洑向他道了谢,再未发一言,拿了书囊藤箱离开。
储千松看得没头没脑,估摸柳洑去得远了,悄悄问道:“柳师妹她怎么了?是不是我的骨扇难修复,你又催得太紧,她恼了?”宣予屏气凝神,下笔不停,淡淡道:“她性情虽古怪但并不小气,恼你我做什么,她是因别事烦心。”储千松点点头做放心状,道:“改日我见到她一定好好开导劝慰,或者让她随我修习音律,最能陶冶性情、平和心境。”也不管宣予是否在听,兀自滔滔不绝。
柳洑回到住处,取出那块衣料,仔细包好放入藤箱,看看时辰尚早,提了向泽儒馆而去。到了大门旁突然想到不知曲溯住处,无法请人帮忙找他出来,踌躇片刻后,转身离开。
走了不远,听到有人喊,是朱微与葛柏风。二人见她在此处出现,均觉惊讶。柳洑料想葛柏风一定知道曲溯住处,便将藤篮交到他手中,正色道:“麻烦葛师兄帮我还给曲师弟,只说我愧不敢当。”葛柏风已知曲溯心意,因此事涉及儿女私情,朱微在旁不好多说,只劝她先收着,当面交割清楚为好。柳洑心中郁郁,勉强与朱微打了招呼转头而去。
过了两日,周礼课毕,夫子刚刚离开,众位师兄弟还来不及散,柳洑便将藤箱放到曲溯案上,未发一语,垂头急步而去。以后每日算着时辰去课室,夫子一走,赶紧离开,不敢多言。众位同门皆知她脾气古怪,又不明内情,倒也无人来啰嗦。
一日,授剑师父教授完剑法,轮到楚华章与柳洑当值,二人将兵器架认真擦过,还剑入鞘,一一摆放。楚华章见她只埋头做事,心无旁骛,思虑片刻,慢慢道:“柳师妹,我有事同你说。”柳洑心下惴惴,问道:“楚师兄有何事?”
“曲师弟他原本你二人私事,我不该插嘴,但是曲师弟日渐消沉,平日他虽非活泼跳脱,但也不失潇洒爽朗,现如今却是郁郁寡欢,人也瘦了一圈,直如变了一个人般。你们何苦如此。”见柳洑沉默不语,小心续道:“我与连萧自小一同长大,虽情同手足,但性子却是南北之别。这一众师兄弟中,我与曲师弟最是意气相投。他为人仗义,心地良善,我若有个妹妹,他便是绝佳的夫婿人选。”
柳洑皱眉不语,继续做事,手上动作却慢了下来,良久之后轻轻道:“楚师兄,谢你一番好意。我不善言辞,又性情古怪,喜欢独处,不想拖累任何人。”
“不是这样,你不但欺人,你还自欺。”楚华章蓦地站起身,从自己书囊中取出一本《四公子传》,愤然道:“这是前几日我问你借的书,你喜欢看侠客传奇,你在书上写了什么!你素来守诺重义,算不算‘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你曾说过‘若有来生,愿为游侠’,你临帖写的是‘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又从书中翻出一张字帖,重重拍在柳洑面前,脸色也微微泛红,续道:“你本是闺阁小姐,却衣简食素,不着脂粉,不扫峨眉。我知道你向往的是江湖,就连你的字也是铮铮铁骨,何来半分闺阁之气!你的血明明是热的,却为何这样自苦!”
柳洑停住手中活计,沉默不语,取过那张纸慢慢揉皱,扔进废纸堆。良久,慢慢道:“人生在世,各有命数,我不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总要先论合理,再论喜欢。何况,现在论及终身,太早了些。”声音沙哑,显然难受之极。楚华章长叹一声,似梦呓一般:“生而为人却不得自由,与笼中鸟何异?”
与楚华章此番交谈后,曲溯似是好了些,脸颊也比以前丰腴,眼睛又有了笑意,每日与同门一起谈文习剑,看到柳洑也不再刻意回避,偶尔两人遇见,还能风轻云淡地聊聊课业、调侃同门,柳洑只觉如此甚好,心头也轻松不少。
眼见诸事过去,书院平静一如往昔。这日,柳洑收到家书,装入书囊,用完夕食便往同散堂中去。宣予正伏案书写,见她来到点头示意。柳洑落座,先取了家书来看,冠礼前曾致书家中请父母亲赐字,今日收到家书自是开心不已。拆开看时,却是寥寥数语:“我儿自幼习文,字可自取。为父无暇,汝自顾平安。”柳洑愣愣折好家书,随手取了本书来看。
宣予垂头良久微感疲累,仰头抬手抚颈,见她木木地翻书,眼睛发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以指节轻叩书案。只见她慢慢抬头,片刻之后才正视自己,不由问道:“出了何事?”柳洑一愣,摇头未答。宣予也不追问,翻着书页随口闲聊:“冠礼已过,我还未曾问,你取了何字?”柳洑一惊,垂了头看书,少顷答道:“横塘。”见宣予一副思索状,便道:“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塘字隐水,恰与我名相对。”
宣予见她目光飘忽,便在砚台边搁了笔,起身走近,拿过她手中握的书卷,翻开的那一页恰是崔颢的《长干行》,“横塘”二字显然是随口取就,见她神色平淡中含了两分落寞,料想并非玩笑,心念一动,轻声道:“这两字男子用尚可,女儿家用到底生硬了些,改一字如何?”
柳洑一怔,抬头看去,见他倚在桌角边,弯腰垂头,望着自己,目光温暖,带了一丝询问之意,心中慌乱,忙移开了视线。宣予望着她目光流转,笑道:“自古以来形容女子双眸清亮灵动常用秋水、流波等字,你一双眼睛生得极美,似凤眼含睡,依我看取字为‘横波’可好?”
柳洑初时怔怔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苦笑道:“‘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师兄你是嫌我过得还不够苦吗?”宣予粲然一笑,调侃道:“我看平日你发愁多流泪少,总把事情憋在心里,相比凄凄惨惨的小女儿状,你更适合做一个狠角色。恐怕今日横波一笑,来日横行无忌才是。”
柳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去噗嗤一笑,宣予见她释怀,放好书卷,回座位坐下,拿起墨锭轻研,听到对面低低一声“谢谢”,也不多言,只嘴角含了一缕笑,再落笔时轻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