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思维方式中,往往将“历史观念”和“世界眼光”割裂开来,误认为:有了前者,就会有认识上的纵深度;具备了后者,也就有了认识上的宽广度。殊不知如此简单化的结果,只能是对历史和世间事物的罗列杂陈、浮光掠影。而傅雷,在探索文学艺术规律的实践过程中,他的“历史观念”是世界性的“历史观念”,在他的“历史观念”中,即有“世界眼光”在;或者说,他的“历史观念”,并非局限于一般人所理解的,仅仅是对某一特定地域所作的纵向联系,而是以“世界眼光”观察判断全部人类文化艺术史的表现。他的“世界眼光”,也不像一般人所理解的,仅仅是对某一特定历史时期所作的横向比照,而是从全部人类文化艺术史的背景上,考察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文化艺术特征,以及每一个作家艺术家的创作个性的方法。惟其如此,他对文学艺术的种种见解,才能与一般的普通观念和流行的通病区别开来;他也才能在宏观地把握文学艺术普遍规律的基础上,准确地找到每一种具体文艺形态的独特性;反之,则能以后者去丰富与充实前者。
再一点是,傅先生所具有的全面而深湛的修养。
作为文学家和翻译家,傅雷之精通中外文学不必说了,但他的修养与视野并不仅止于此。从《傅雷家书》《傅雷书信集》《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与傅聪谈音乐》以及收入《傅雷全集》等其他著作中可以看出,他在文、史、哲三方面,均有深切的理解。他虽不是美术家和音乐家,但以其颖异的悟性和长期的欣赏实践,对美术与音乐的鉴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更可贵的是,他能将自己掌握的哲学、文化、艺术知识和人生体悟交融互会、渗透一体,并概括提升为与艺术活动规律有关的方法论,以表达他心目中的“理想的艺术境界”。
确实,傅先生颖异的悟性,我们是望尘莫及的,因为他的悟性之高,很大程度上来自其天赋的才能;但从他的家书和写给友人的书信来看,亦与其勤奋好学和持续不断的艺术鉴赏活动有关。试想,如果傅雷不在卢浮宫、梵蒂冈宫等诸多艺术宫殿中反复观赏过大量原作,单靠攻读文艺理论和艺术史课程,他能对自文艺复兴初期至19世纪末年五百多年间数十位大师的创作做出那样精辟的剖析吗?同样,如果傅雷不是在艺术博物馆和展览会以及友人的收藏中,观赏过大量历代中国画的名作,更反复地品赏过黄宾虹的大部分精品,他能从史的高度,对黄的整体创作做出那般不同于常人见解的结论吗?不只对美术作品,在音乐领域中,傅先生也是非常重视鉴赏实践的。可以说,是不断的鉴赏实践,激活与提高了他的艺术悟性。而一般艺术理论家所缺乏的,恰恰就是傅先生这种坚持不懈的艺术鉴赏活动,因而也只能说些大而无当或千篇一律的话语了。
还有一点,就是傅先生所强调的,面对古今中外的文化艺术,要有能“通”能“化”的为学方式。
他在1954年的家书中这样说过:“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通”者,融会贯通也,举一反三也;“化”者,消化吸收也,提纯升华也;概而言之,“通”者“化”者,亦即悟性之表现也,性灵之发扬也。不通、不化,胶滞一点,固守一隅,难有傅先生似的博大精深、新见迭出的境界。在傅先生所有谈艺论学文章中,到处都贯穿着这“通”、“化”二字。我们在接受他所留下的遗产时,也当采取同样的方式,才能从中得到真正的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