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舰乘着风邈邈远去。何福望着数里外黑烟弥散的浦子口,鼻子里似还闻得到飘来的火药味,不禁感慨:“要不是张大人灵机,使出这招偷梁换柱,否则只怕这时咱们几个都已受擒了。”
盛庸却庆幸不起来,只想着又败一场,要怎样挽回才能堵住朱棣势头:“如今浦子口已被炸得不成样子,朱棣手下多是骑兵,他们要想在那里大军乘船渡江,怕也不能够。”
“朱棣可能还是会选在瓜洲渡江,我们莫如在对岸的高资港待敌。”张之焕道。
“可咱们的人马啊……”何福咂了咂嘴,也觉得丧气,不再说了。
“刚才就在敌人发动之前,监军带来了京中消息,右军都督府袁义、陈瑄和镇江卫指挥童俊已舟师准备。朝廷在沿江二百里都备驻了防军。若是当真临江水战,朱棣便拥骑兵百万,王师又有何惧?”
“果真?”听张之焕说援军正赶来,盛庸眼中终于也有了些光,“北军不习水性,北人中多有晕舟楫者。如果真能和朱棣在江上决战,我军定可反败为胜了!”
是日晓色初分,河风涤荡。远山重重如烟,映在袁融眼中也一片雾绕云遮。
“指挥使,看天说不定今日要下雨,要不还是入舱内歇吧?”毕竟这里人家地盘,指挥使也是经常冲锋陷阵的,虽说已乔装过,保不齐还能被岸上船上眼力好的敌军给认出来。
“在舱里闻了一夜的腥味儿,我得透透气。”身着蓑衣作渔夫打扮的袁融随口一应,脚边鱼篓里的鲈鱼还真应景地扑腾了两下。从者只得诺诺而退,留袁融在船尾,自己又到船舷指挥其他几人继续收拉网罟,一副真情实感出来打渔的样子。
“袁公子果然见事通透。若当初是选了与那彭莹玉为伍,只怕这时早已被燕王发现,又怎能得他如此器重,交托大任?如今就算保得性命,也必是身陷囹圄,后悔不迭了。”一边掌舵的艄公突然开了口。斗笠遮住了眉目,只能看到半张瘦削的脸,下颏细须灰白。
袁融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与你合作,也未见得不会后悔。”他把视线转回,再度注目江上,“只是,我已没有什么好选择了。”
艄公低低叹了一口气,道:“朱重八杀吾父,夺吾爱。我曾日夜在他身侧,却担心便宜了那群儿子孙子,始终不能杀他,只得一直忍、一直等……为了复仇,我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无妻亦无子,难道你还担心——最后,我会抢了属于瑛儿的名位么?”
袁融沉默不语。艄公又循循道:“那徐天晴毕竟同你一起长大,亲如家族。你若实在下不了手,也是人之常情。眼下还有机会,你如想反悔……”
“哼,反悔?要不是那个妖女兴风作雨,我爹现今都还活着!卢家村老少也能留在元宝山,安安乐乐太平度日,怎会给卷进到这堆破事里来?我不亲手杀她,已是仁至义尽!如今我都娶妻生子了,难道还要携家带小替她卖命吗?”
对方有意激将,要的就是他这股怨怒,立刻语重心长趁热打铁:“你既已下了决心,那是最好。如今恰是你亲伯父督师备防,朱棣让你去劝降,这正是天赐的良机!只要这次成功,大事指日可举!”
“说得可真好听。”袁融挑了挑眉毛,不屑道,“既然指日可举,你还特地随行是为什么?自降身份来做船夫,难道还不是因为不放心我么?”
“呵呵,袁公子说笑了。我如何会不放心?正相反——”艄公突然出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咙。袁融错料不及,被迫张口抬头,转瞬便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喉间滑了下去。
“你!居然!”
对方已放开了他,袁融捂着脖子,双目惊睁。
“你居然给我下毒!!”
“这可不是毒,其名——‘噬心蛊’。”
“噬心蛊?!”
袁融当然早有预料,对方不会因为他一句应肯就轻易信他,但噬心蛊他也曾听说过,是一种可控制人心智行为的蛊术,原该是云南沈氏的不传之秘,为什么他竟也能制成?
“此物虽名噬心蛊,用得好,却可做定心符。你这次单身赴会,不破釜沉舟,如何一往无前?呵呵,呵呵……”对方阴恻恻笑道。
“你想要挟我,未免打错了算盘!”袁融双拳紧攥,冷声道,“不肯拿出解药来,你就另请别人来替你办事吧!恕我帮不上忙了!”
“袁公子放宽心,待顺利见过了袁义,从丹徒折返时,袁公子就能拿到解药了,片刻都不耽误。瑛儿可也算是我的孙女儿,我如何能让她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对方还是凉凉地笑。果然提到瑛儿时,袁融眼光微动,分明已听出了他话中的另一层威胁。
“你还想——把这蛊毒用在瑛儿她们身上?!”
对方摇摇头:“我说了,她也是我的孙女儿。况且,彭莹玉那秃驴可还活着呢,他又岂是好相与的人?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想,更不会伤害瑛儿。我防的,不过是你会临阵心软,不愿对付徐天晴和朱棣罢了。”
“我怎么可能心软!”袁融低吼起来。
“那更好。”对方沉声道,“我是杞人忧天,归程时,我不止送上解药,还会向袁公子磕头赔罪!只要让我得报大仇,袁公子要如何措置,都悉听尊便!”
……
“若我到未时不归,你们自行回去向殿下复命。记得,一刻都不得耽误。”
船行靠港,袁融在舱内已换好了衣服,留下一句嘱咐,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侍,便跨步踏板上岸。一入丹徒县城,他径直转进城北老街一座业已闭店的空酒栈,步上了二楼。
小间内,一名两鬓微霜的中年人肃然危坐。尽管一身寻常布衣,可呼之欲出的武将气魄却是掩藏不住。身侧跟着一老家人,同样是一副挺拔抖擞的军人模样。
“小融啊……”见到他时,中年长者的目光微曳,为气氛平添了一丝不可言说的迷离。
袁融纳头向那人深深一礼。
“融拜见大伯父。”
“呵……”中年长者起身让开,踱步到窗口,面向外边。“我哪能受得起你的大礼!如今你可出息了,听说你不止娶了燕王的义女,还甘心当起他的走狗来了?挺有胆量,敢孤身来寻我见面。”
自二十年前大海带袁融隐居元宝山,这还是袁义第一次见到这个阔别已久的侄儿。
他刚刚失踪的那一年,袁义耗费了大量精力财力,只为能找回亲弟弟留下的唯一骨血,可始终毫无所获。
后来,他的家族里开始时不时出现一些怪事:每年清明或中元前夕,家乡祖茔总会有被清扫祭拜过的痕迹,守墓的却说从来没见到过访客;弟弟的衣冠冢前不知被谁垒起了一堆小石头,最初是三块,每过一年就会多一块;他的几个儿子成亲时,金陵城西车马行都送来了贺礼,问起是何人托付所赠,捎货的只说是袁都督家的一个老朋友,姓边,交托东西的是一个俊秀的少年人……
再后来,袁义已对这些事见怪不怪了,可对袁融的寻找从未断过。有时候也会得到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他却极少再追究,因为他早已知道了真相——
弟弟大海还活着,袁融也是他带走的。“边”者,“变”也。或许因为那次北伐途中的变故,大海只能隐姓埋名躲起来,可每年却都会偷偷回乡拜祭父母。衣冠冢前留着的石块,暗示的是袁融的年纪,最开始三岁,而后一年一长……那个车马行伙计描述间眉清目朗的少年,应该正是他了。
大海是以这种方式在告诉他,自己和袁融都很好。可他既有苦衷,需要诈死,想必内情与朝堂隐秘有关。他袁义是个武夫,光会打仗,情义多在军营,朝中人脉却匮乏得很。旧日信靠的长官一个远在西南边塞,一个早已薨逝多年,他实在没有对着弟弟说出“回来吧大哥包你无事”的底气;能做的,唯有装作不知情,对外一直表现出弟弟已不在人世、可怜侄子又被拍花子拐了只得四处托人打探的样子。
而现在——
“若早知是这个结果……我倒宁可你爹二十年前就战死了,起码那是为国捐躯,强过叛逆受诛百倍!”
“我爹他,这二十年来矢忠矢信,无愧于心。他生、死,都是为了保护恩人开平王爷,不是为了燕王。”面对袁义的羞辱,袁融只皱了皱眉便轻轻揭过。“大伯父应该明白,皇帝大势已去。这些年,我往来京师内外次数不少,全都看在眼里——大伯父向来重情恤下,如今这种形势,怎能忍心带着手下将士,走到末路穷途?”他倾身趋近,道,“眼下投诚燕王,取的便是从龙之功,那时,不止袁家能光耀门楣,所有这些人都不必无辜送命了。大伯父,还请三思!”
袁义闭上眼,鼻息间深深吐出一口气,再也没有方才咄咄逼人的锋利。
确实——如果他一点都不动摇,又怎会应约来赴?
“以上这番话,是燕王让我带到。下面这番话,却是我自己须说给大伯父听。”袁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