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lk me into it(说服我)二(1 / 2)

陈善在曳曳漂荡的渔船上醒来时,盘腿坐于对面的,是正在闭目养神的袁融。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大声,袁融却面如止水,依然背靠着舷板,两手抱叉,浑若未醒。

“果然是好演技,可惜全然用错了地方!袁融,你以为待朱棣事成之后,就凭一个常天晴,能保全得了你么?哼哼你就是真信了彭莹玉,都比信她牢靠几分!”陈善知道他不过装睡,径直点破。

“我不信她,也不信彭莹玉,更不信你。”袁融睁开了眼,同样回以一副笑容,“谁能信会使噬心蛊的人呢?”

陈善一怔。确实,他至今都未想明白,为何袁融能不怕噬心蛊。

却不知晓——早在他第一次去找袁融时,后者就已把实情和盘托于朱棣。朱棣由是决定将计就计,这次先派死士劝服了袁义,又让天晴与尤力先行一步,在丹徒做局;将陈善引去,就是为了查出他暗藏于本军中的内应。果然被朱棣怀疑已久的赵曦没能按捺住,得朱棣透风,立刻主动请缨,要协助袁融做这次计划的布筹。

临出发前,天晴找到了袁融。

“小融,你还信得过我吗?”

袁融不发一言,接过她手中三圣丹吞下,才道。

“信。”

噬心蛊非施术者血液不能解,却可以防。很早之前,天晴就发现了花姣会在每月中偷偷服药的秘密。第一次听彭莹玉说出噬心蛊的名头时,她便猜到了原委,希望能为花姣找出解蛊的办法,拜师之后,也从彭莹玉那里了解过不少内情。

苗部蛊术阴诡神秘,噬心蛊的制炼自然也不例外,需要施术者用自己的鲜血按秘法喂蛊,解蛊时亦要用其鲜血;是故一旦中的,受术者绝不能杀害施术者,否则就会惨受蛊毒摧折,必须终身听命于对方,以换取解药。

彭和尚给她三圣丹时,她还是号称“百变不侵”的徐天青,并不敢追问太细引起怀疑,但对她无比信任的彭莹玉还是将自己的研制成果全部相告,包括三圣丹除了压制蛊毒外的另一种奇效——中蛊后虽不能根除,但中蛊前三天服用,却可以隔绝毒性,使噬心蛊无效化,作用堪比疫苗。只不过三圣丹是彭莹玉为解毒而制,本意以毒攻毒,天生带有七分毒效,天晴自然也不会以防万一,闲得没事吃着玩了。

“咔啦——”

舱门打开,天晴提着一竹篮走进,向着袁融柔声道:“到时间了,换我看着他吧。”

袁融并未回话,拍地而起,看也不看她便走了出去。

待她到对面坐下,陈善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

“你的好侄儿还是不愿睬你啊……可怜,明明你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他们在作想,偏偏——谁都不来领你的情。”

天晴对他的挑拨不以为意,反而笑着道:“你好心,人不领,这种事也属平常。刘公公以前不也经常做么?”

陈善静静看着她,笑容渐渐敛起。

“袁融会把我的事告诉朱棣,却绝不会告诉你。你究竟是怎么猜到我的?”

“燕王捉住了平安后,曾问起之前在登努若草原遭埋伏的事,才知原来当时的蒙古内应,是锦衣卫千户宋忠找的,那一开始——是谁替太孙朱允炆牵上了宋忠这根线呢?”

“呵呵……对,正是我,大内太监刘川。”陈善点头,神情间竟带着奇异的赞许。“你可知,当时我为何要帮朱允炆对付朱棣?”

“你不是想帮他,是要害他。朱棣若真的中计,你就会放出风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朱允炆的作为,既打击了老皇帝,也让其他藩王矛头一致,更齐心对付朱允炆;朱棣要是脱险,以他的聪明一定能查出前因后果,自己就不会放过了那位大侄子——无论如何,各藩与京中都会势成水火,仇怨益结,这就是你在背后促成的用意。

“哎只怪我当时太笨,一直到了今天,才明白你说那番话的用意。

“什么‘皇太孙不喜藩王和徐府走得近’,果尔娜一介蛮女,肯定听不懂意思,但一定会老老实实将话带给朱棣。他城府万钧,一下就能想到关键——皇帝的心意很明白,绝不会再让开国武将后人来分他的江山,所以朱允炆已坐稳了储君之位。就算朱允炆做得再过分,皇帝也绝不会在纷争中偏向了朱棣。

“等皇帝龙驭之后,朱允炆更不用讲什么情面,必将手起刀落,剪除大患。朱棣不该心存任何幻想——要保命,只能靠自己。除了起兵造反,他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呢?

“这招挑拨离间、笑看风云,一向都是你的拿手好戏。正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杀了大内太监刘川,潜伏宫中,靠着苗部的秘法易容术,改声变形蒙混至今。

“先帝驾崩后,你故意暴露自己曾与诸藩勾连的事,让朱允炆以为你两头讨好,被其所恶,发去了守陵。然而你早就在那里安排了心腹,布好了幌子,从此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京城,四处搅风弄雨。朱允炆自以为他在惩罚你,却不知,这恰好中了你的下怀!”

“哈哈哈!你说的都对,除了一件事。”沉默许久的陈善忽而抬起眼睛。“我从未杀过刘川,我——就是‘刘川’!”

天晴目光微动。刘兴大汉,上善若水。刘川居然就是陈善!她此前都没想过,仇恨竟能让人如此疯狂,为了复仇,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哪怕连同自己一起摧毁。

身体灵魂,无一吝惜。

“阇妃一直都知道吧,所以才会在临死时大喊‘太子殿下’。她已病得神智不清,根本想不到这句话万一被人抓住会招来多大祸患,一心一意,只盼望你能放过了徐度莲,放过齐王朱榑……”

“哼!好在那贱妇识趣,自己死得及时,不然还得多费我一番功夫。不过阇氏的血债,你可算不到我头上。想要她命的是朱重八,我不过传了句话而已。”

“那当年太子朱标病逝,是你做的么?”

“呵呵呵……”陈善笑得让人发寒,“如何?这也算是我送朱棣的一份大礼了,他难道不该谢谢我么?”

“这样一切都能说通了。你会那么在意陈理和他的独子陈明善——”天晴没有接茬他的挑衅,转道,“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子嗣。力兴陈汉,就是想要把国给他们。多年前你最后去见陈理那一次,正是你颁旨朝鲜,三年一度去甄选贡女的时候,为此还找了什么海州皮货商来障眼。

“你有千百次机会能杀了老皇帝朱元璋,可你却不动手。因为你知道,他一死,江山还是他朱家的,说不定朱允炆和几个藩王见你凌迟受诛时,还会暗暗感激你,替他们把这块大石头提前搬了。

“所以你才挑唆宫女章大妹,为阇妃报仇行刺,明知她不可能得手。你是为了提醒皇子们潭王的下场,也让皇帝对诸子疑心,把父子间的嫌隙越挑越大。

“你细细安排、步步经营,挑起内讧,勾结外敌,一直等着最恰当的时机,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预想,削藩的削藩,反叛的反叛,龙争虎斗其势相当。他的家、他的国……你要朱元璋失去一切。

“你虽被逐出白莲教,却从没真正离开过,和云南沈氏也一直暗中联系。所以邹觉槐一执掌东坛,你立刻就找上了他。他不像彭莹玉,不会为徐度莲的事怨恨你。恰恰相反,他甚至会感激你,正因为没了徐度莲,他才有希望做教主、做皇帝。

“给你们牵线的正是乐德堂的魏真,当初出卖管伍的人也是他,怕的就是管伍有所察觉,终会拽住你们尾巴。乐德堂临近京师,一直都偷偷为你传递消息。可叹这么多年,却没任何人发现——确实啊,人人都道陈善必在北境,哪里会怀疑到京城皇宫里的刘公公呢?

“你利用你得到的情报、彭莹玉对天完的忠心,不断在他和邹觉槐之间制造裂痕。你的目的,就是借邹觉槐的手,替你除掉彭莹玉,让白莲教彻底落入你的掌握。是故你才有底气合纵连横——只要见时机成熟,彭莹玉就会被他的徒孙所杀。届时他邹觉槐做白莲教主,而你才是隐居幕后的真正至尊,振臂一呼,从者如云。”

“彭莹玉那老贼秃冥顽不化,说什么汉人国土绝不能割让,誓死不肯同蒙古人合作,更别提那些番邦属国了。哼哼……不让,他凭什么不让?难道这江山是他姓彭的么?果然,最后都不用我出手,那个蠢货就先被摆了一道!哈哈哈……”陈善大笑道。

“你们的不和早在徐度莲离开前就开始了。但她一走,矛盾激化,你们再也无法相容。所以彭莹玉要逐你出教,而你则非除掉他不可。”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彭莹玉的刚烈,更是如此。

“可惜我万没想到,最应该早下手除掉的人——居然是你这个小丫头!”陈善恶狠狠地盯着她。

“你差点就成功了……”天晴从怀中掏出一物,指抚着其后的刻字,轻轻道,“要不是这枚龚宓娘娘的钗,我应该已经死在沧州了吧。”

陈善呆呆看着她手中的金钗,良久,似在自言自语:“……宓儿,你在天有灵,地下有知,却不愿帮我,宁愿偏帮外人么……”

“她在天有灵,地下有知,当然会帮自己的儿子。”

陈善回过了神,眼光又钉回了她的身上,狂笑起来。“哈哈哈……果真是成王败寇。如今我虎落平阳,连一个黄毛丫头,都能取笑起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取笑?她能取笑谁?但凡种种,皆由因果。尤力说的没错,每个人都做了自己曾经认为最正确的事。再来一次,不过从头。

没人能未卜先知,谁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罢了!我也算心服口服。虎父无犬女,毕竟你爹常遇春,也是个人物。当年我初至和林,爱猷识理达腊为了试我的能耐,让我和宗王庆生一道对抗明军。我佯扮成令官,在给你爹的信上涂满了毒物,只要一碰创口就会发作。你爹向来喜欢冲锋陷阵,一身的伤,又值七月流火,我料定他捂不住。他若肯答应条件,我就会给他镇缓的解药,不答应的话,一旦撕开了信,毒粉飘飘散散,定会有一些进入伤口,那也能要他不死不活,再不能为汗廷之患。谁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还是给人救了……

“要不是我这番作为,让他后来隐遁山林,便也没有你了。常天晴,这世上谁都可以骂我、恨我,唯有你——应该谢谢我才是!”

“我谢谢你。”天晴语气平静到甚至不像在嘲讽。“可你造孽太多,我不能替被你害苦的人原谅你。”

“呵……我造了多少孽,有什么关系?你才是关键。你觉得,如今我手上已没有任何好处能给你了,所以把我交给彭莹玉、交给朱棣都无妨。常天晴,你同我很像——我们都是拿别人作盾、保全自己的人!”

“承蒙你夸奖。我可没你那么聪明。”她似已厌倦了这场谈话,将竹篮打开,自当中取出一只陶碗,推到陈善面前。

“这是汤食,你用吸的就能吃。”她将一根芦管塞进他的嘴中,“一天的水路,想来饿不死你。”

天晴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背对他向门口走去。

“不错!你一点都不聪明!”陈善吐出芦管,声音陡然尖利,这正是他身为刘川时的语气。“我起码是为了我陈家在做、在拼,常天晴——你又是为什么?就为了让家人好友接连惨死、为了和你心爱的人生生分离?”

天晴止住了脚步。

“哈哈哈对!我说的就是张之焕。千秋节那日,你们在龙槐下的事,我全都看见了!你猜,朱棣会不会放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不,应该问——他会不会让张之焕活?会不会让你活?”

天晴再度把脸转向他,深深看进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