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太后算得上是后宫中少有的幸运者,虽开局落魄,但自从生下洪熙帝,便颇得先帝宠眷,而后夺位虽险,却终于是他亲女继位,自己也做了唯一的太后,这些年来,虽然外头的夏家跋扈,后宫难免要仰赖他制衡调停、哄着夏家,如今也终于消停了,起码后宫里头,凭着洪熙帝的孝顺,再没人大得过他了。
不过只看他容貌平和慈美,向来对后宫权柄并不感兴趣、只管受洪熙帝的哄,便可知,即便是这些年来,他也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情。
厉朝霰踏入长乐殿时,只见甘太后穿一色家常暗红色福寿团纹缎袍,披一条厚厚的群青色挖云片金披肩,端坐在镜柜前,一头长发垂散下来,正是新浴刚出,由贴身奴才整理养护。镜中,他容颜虽见初老痕迹,却是清俊柔美宛若轻悠白云,看见厉朝霰跪礼,微微一笑,又似端庄温和的山茶花开:“你来了。哀家记得,你从前是温恭皇后的侍奴,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梳发润膏的手艺。”
厉朝霰微微低头,道:“臣侍只略通一二,若太后不弃,臣侍可以一试。”
说罢恭谨起身,挽起一双提花青缎袖子,上前接过翡翠玉梳,轻轻将甘太后的长发梳顺,拭去多余水分,随后小心抹上黑玉润鬓膏,手上轻软,缓缓将药膏揉入发中,甘太后瞧着他做,微微笑道:“你做事,很有条理,也很轻柔。阿萝、梓珍和宛祺,你都照顾得很好。”
“三位殿下心性极好,算不得臣侍的功劳。”厉朝霰轻轻回答,手下却不由得微微慢了。
“梓珍和宛祺,是自出生起便由你带大的,想必在你心中,与你亲生的孩子无异。不过你之所以能将哀家的三个皇孙都养在身边,借的是先皇后的名头,如今先皇后不在了,你位分只在充容,怕是不能再养着他们了。”甘太后说着,回过头来看厉朝霰,他目光温淡,却仿佛轻易能看到厉朝霰心底,“你以为如何?”
厉朝霰极力平静,拭净双手,敛衽落跪道:“臣侍出身宫侍,无才无德。若是…为三位殿下另寻养父,三位殿下都是夏氏遗嗣,想必众宫君都避之不及,宫中值得托付的只潘修华一人,但他生性单纯,只怕难以保得三位殿下平安。臣侍斗胆,想请太后您亲自抚养,或是在太宫君中选择妥当的人选。”
甘太后注视他片刻,方才温和一笑:“哀家也是先帝时走过来的宫君,后宫中的计较,总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为人父之心,就更加清楚。你当真不想留住孩子在身边?”
厉朝霰微微苦笑,道:“如何不想。只是臣侍已失陛下欢心,留得一命已属恩宽,不过谨小慎微,待在宫中枯耗,纵使愿意为孩子一搏,也不晓得有几分把握。且不说成长之时需求得母亲陪伴,不论来日是皇子婚嫁,还是皇女参政封爵,有我这样的父君,尚且不如没有。”
甘太后笑笑,道:“你起来,给哀家把头梳完。”
厉朝霰应了是,微微犹豫,给甘太后梳了个年长男子常用的、简单大方又不会牵扯头发的圆翻发式,选群青色点金包布给甘太后裹住头发,妆点一二碧玺福寿牡丹珠花,低低道:“现下风凉,药膏尚未干透,还是这般稳妥些。”
甘太后侧首瞧瞧,见镜中自己温文端丽,简单而不失风范,也算是满意地淡淡一笑,自己取出一对玛瑙耳坠戴上,又从妆奁中取出一个螺钿小盒,指尖轻抚片刻,方才珍惜地打开,厉朝霰看去,只见其中是一支精致华贵的梅花钗,包金珊瑚钗身,钗头梅花是红宝镶嵌而成,栩栩如生,风骨清傲,虽是艳光璀璨,配镶一块硕大的锦红玛瑙,亦不显俗气,更挂下六尾南珠流苏,珠光如流水,甘太后将它从盒中取出,直叫人不自觉地为它的美丽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