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子画抖落一个字,沉重如铅,咒语封冻的顷刻,似永难打破。
幽若天不怕地不怕的,花千骨还没见过她几时这样害怕,被妖魔擒获那次也不曾。此刻跪在白子画跟前,压低着脑袋,压不下哆哆嗦嗦:“回……回尊上……”
笙箫默往幽若身边一站,将幽若从白子画的视线中挡去了一半:“二师兄,不怪她。勾玉是我拿走了。”
白子画面无惊色,点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幽若却忽然来了勇气,不待笙箫默说话就开始了一贯的快言快语:“尊上,是我弄死了儒尊的蓝翎鸟,踩坏了销魂殿的阆苑,所以把勾玉送去……眼见一切要恢复如常了,怎么冒出个常清!三殿一向无人擅入,也就没有设防。今天一大早,火夕、舞青萝……两位师叔打赌去了阆苑,将常清逮个正着……尊上,都是弟子闯的祸,与儒尊无关,请尊上重罚!”
花千骨哭笑不得,几乎忘了师父严审的惊恐。儒尊的宝贝鸟,火夕和舞青萝百玩不厌的赌注,这一切也太儿戏了。她以前偷盗神器,好歹是有正经理由啊!
“幽若,你身为掌门,耽于嬉闹,疏于值守,以至神器失窃,险些酿成险境。罚你抄门规千遍,以明规矩,以思己过。三日内交来。三月内在大殿处理所有事务,不得由世尊代劳,不得出大殿一步。师弟……”白子画却想不出可以如何,一直以来总是他代小师弟受罚,“师弟你照看好。”
笙箫默和幽若都不敢多言,目送白子画离开。
花千骨怯怯地从背后拉住白子画的衣袖,不待白子画看过来,低头跪下:“师父,我从来没有为幽若担过什么责任,请让我代幽若承受一半惩罚。”
白子画回头看了花千骨一眼,严厉中有一丝探寻,回答仍旧干净利落:“幽若抄千遍,你抄五百。大殿事务,不用你管。”娴熟地将袖子从花千骨手里抽出来。
花千骨愣愣地跪着,看着手中一片空茫,师父的身影,消失在桃林尽头。
“幽若,对不起,我会帮你。小花花,你要辛苦了。”
笙箫默最后一句话又回到平时的谈笑和懒散。说完已不见了人,洒落几点银光细碎。
幽若笑了起来。绝情殿清寂,她几分黏软的笑声,是晴空游丝。鬓角光点,浓又淡涨又落,是桃花绯红。
“幽若,你和儒尊……”她和儒尊互相维护,都很关心对方的样子,不像是……仅仅因为责任,因为不想拖累他人。
“我久不去看他,他却来找我了……”幽若话没说完整,又笑了。
“噢……”花千骨点点头,心中还是不太明白,幽若和师叔?他们可是差了两辈!
好像他们都不在乎,不似自己和师父都在意得不得了。那当然了,幽若又没有跟随师叔修行。她可是拜师受教,一路跟随师父,怎么可能像他们那样……
师父……师父罚她抄书了。想着就从地上起身。
“师父,你去哪里啊?”
“我……去抄门规啊。”花千骨叫苦不迭,徒儿如此玩闹惹祸,自己何苦代她受过啊……而且师父并没有减轻对幽若的惩罚,倒是连带自己一起罚。不过,即便她方才不说情,焉知师父又不会罚她?她一早在大殿,扰乱了三尊会审……
“师父,对不起……不如你去求求尊上,他一心软就免了你……你看儒尊不是说要帮我吗……”脸微微泛红,散淡了言语。桃花含笑不言。
受罚还幸福无比?花千骨摇摇头走了,只丢下一句:“快点回去抄吧!”
师父会心软?想也不敢想,当然要老老实实抄完五百遍。
不对啊,师父不是说要下山吗?难道要抄完才可以启程?不要啊……
花千骨垂头丧气走到书房,余光中是那个朝思暮想、无一刻不想、却从不敢胡思乱想的白色身影。
瞬间成了她视线的中心:师父端坐案前,青丝静静流入墨色,又被白袍徐徐晕开。
研墨不用法术。墨砚一方,圆融流转,细润无声,点化万物。青山墨染,白衣若岚,浑然天地,不是人间。
“师父……”不经意两个字出口。最是沉醉,最是清醒,最是赞叹,最是缄默,再不能多一字。
“为师与你一起抄。抄完下山。”师父平淡无奇地说。没有解释,也生不出询问。
“是。”花千骨轻轻提起前襟,在白子画身旁坐下,埋头抄起来。
门规总是提纲挈领,只是长留山戒律苛严,门规不免比寻常的要繁冗了些。抄一遍再快也要半刻,这五百遍不吃不睡也要抄上三天三夜,幽若那一千遍又如何是好?好在儒尊要帮幽若。
幽若说师父会心软,原来师父的心软,就是和她一起抄。但说好要罚的,定是一遍都不会少!
两人一语不发,并坐在案头奋笔疾书。
自己一呼一吸越发粗重,笔下纸张也同她一齐喘息,一个个字起伏成波浪,细看惨不忍睹。虽是师父有明令,但凡罚抄,不得有半点潦草。可是一遍又一遍地书写,要将她筋骨连同思绪都拆散,一笔一划也散了架……
如何师父那边,下笔清雅,流水行云,白袍白宣,静默一如?
花千骨一边暗暗抱怨着手酸,一边毕竟几分幸福地想到师父就在自己身边,任她如何狼狈不堪,师父总是闲定容与。这个对错分明却凡事独自承担的师父,对身边人、对自己关爱有加,却从不言明;越是了解他,越是不能不敬畏臣服,不能不爱慕得忘却一切。
几个时辰下来,花千骨抄得昏天暗地,眼前却尽是师父的身影,展卷书斋,负手桃林,俯仰海天,执剑天下……
“你心思不在门规,罚你何益?”清远传声,就在近旁。
“师父,弟子知错……”低头幻影消散,眼前字迹歪斜,更是羞愧。
“为师罚你抄门规,是让你明规矩。没有规矩,行事只凭你心念所至,好心也要坏事。罢了,你先去做晚饭。叫上幽若同吃食。”
也不知是如何倒腾出一餐晚饭。能不切的尽量囫囵,能煮的尽量不炒,实在手痛,拿不稳刀、铲。
食欲却是极佳。兼之师父就坐在一旁,受罚之人自然知晓轻重,低头专心吃饭。
只见筷子上端在眼前晃动,还是瞥见幽若。也低着头,也用左手拿着筷子,不禁暗暗好笑。
“师父你也用左手……”幽若却是有了什么惊人发现,叫了出来,也不敢大声,更不敢大叫。
幽若那一叫,如何越发加重了右手的酸痛,哭也不是,笑又不再好笑,说终究不知说什么。索性不理会,继续扒饭。
“这样比打板子还难捱,三天三夜,持续用刑……”
幽若你说什么?没见师父在……
师父和没听到似的。怎么可能没听到?白色在眼前漫开又褪去,是夹了一箸菜。
不是啊,师父难得动几下筷子,如何吃到现在还在吃?
乱想什么呢?幽若你不可以乱说,师父不打门下,只是让你我反省和谨记……
开口终究说不出,师父在一旁,哪里轮到她来教训人了?可是已然张口,只好问:“幽若,你抄了多少遍了啊?”
“才五十遍……晚上不用睡觉了!”声音竟然提起来,花千骨一惊。听她还在说。
“师父,你呢?”
不敢抬起的头也抬起了,眼中交汇,是夕阳中最亮的光彩。
我呢?我不知道啊,也不知师父帮我抄了多少遍……师父帮我,这如何说?
“食不语。”骤然听到师父说话,并不顾她们说了什么,只是用饭时不可闲谈。
二人也再没有可以说的,一心一意吃饭。
“尊上,师父,我吃好了,先告退了。”幽若躬身要离开。
“幽若。”白子画悠悠吐出两个字,依旧看着菜肴。碗中已空,盘中将尽,他并不需要吃饭。
幽若站定不动,一脸苦色,也不知隐藏,暮色也不帮她隐藏。
“勾玉收好,不可再弄丢。这次是有人打神器的主意。”声无起伏,素色衣袍中潆潆一绿,漾漾不息。
“尊上,既然神器有危险,还是尊上看守为好,确保万无一失。”幽若连连摆摆,好像这样就能摆脱烦恼。
“你身为掌门,要能担负责任。”
不等幽若走近,白子画隔空将勾玉递到幽若手中。幽若慌忙去接。接到手中,手上一沉,头也相应垂下,像是承受了巨大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