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背负着太阳继续西行,有巨大的汗珠落在陈道师身旁,像是一滩汪洋。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陈道师,又或者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回应,偌大的巨人不至于因蚂蚁的呼唤而驻足。
陈道师试着拍了拍夸父的脚,像是在拍打实心的梧桐木,那尊巨人没有反应,并不因蚂蚁的拍打而有所触动。
陈道师皱眉:还请留步!
还请留步!
他高声呼唤,涨红了脸,人力的穷极在神祇面前不值一提,伟岸的夸父依旧迈步行走。
还请留步。
陈道师又重复一次,忽然躬身,拱手行了一礼:道友。
这样的,称呼让陈道师自己都有些愕然,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称夸父为道友,连秦川、白秋山这等人物在夸父面前都只是蝼蚁,自己又何来这样的资格?
只是他先前并未考虑过面见夸父时该如何称呼,如今阴差阳错之下,这两个字竟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古怪的是,那尊伟岸的夸父听后,竟然缓缓驻足,他的面目隐藏在高空之上的云端,看不真切,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沉重蛮荒,像是重鼓:凡人,你见了我,为何不下跪?
陈道师皱眉。
他去许多寺庙烧香时都行过跪拜礼,但那时出自对于神祇的尊重,若是被人强迫着下跪,则不符合他的本心,让他无法接受。
陈道师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但却毅然寻了一个偏僻之地教书,这便是原因之一,他不愿被人强迫着下跪,无论是高官大员、皇亲国戚,亦或者眼前的神祇。
道友。
他原本称道友时还觉得逾越,如今傲气上涌,竟反而平静笃定下来:为什么我要下跪?
他没有见了理所应当便要下跪,便要磕头,便要惶恐战战兢兢俯首的人。
在有些地方,陈道师不算正统的儒生,有些离经叛道了。
因为你有求于我。
夸父的声音如洪钟重鼓:凡人力有不逮时,祈求巍峨天神的庇护,这时候,他们理所应当要下跪,要祈求怜悯。这不正是你来此的目的吗?
祭祀的文化古已有之,在最原始的时代,人们甚至要用孩童的血肉来祭祀天神,再后来,便演变成牛羊祭祀。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便是战争,祭便是指的祭祀,凡人力有不逮时,便妄图借助神祇的伟力,这样的先例已有数千年。
在陈道师原本的思想观念中,神祇并不存在,人向神灵祭祀,只是为了得到安全感,使百姓安定,而若是真正面见神祇,哪怕他也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确处于弱势、求助的一方。
我无可反驳。
陈道师开口。
人需要安定,需要心性,需要勇气,若是不能自给自足时,便求助于虚幻的神灵,杜撰出威能远胜过自己的神灵借此得到安定,这一点,陈道师无可反驳。
有许多人跪伏在神祇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卑微地俯首,无法抬起头颅,这一点,陈道师无法反驳。
于是他转身,离去。
我无法反驳,无法让其他跪下来的人站起至少现在还不行。
陈道师默默道:于是我离去。
对于陈道师而言,存在着一些比性命更加重大的东西,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儒生,有些观念,甚至可以用离经叛道来形容。
为了见到传说中的夸父,他付出了很多,也期待了很久。
如今得偿所愿,结果不算好,但也不必因此可惜。
他的身形虚幻,缓缓从梦的国都消散。
而夸父依旧在行走,神祇不会向凡人低头,那尊伟岸地的巨人背负着太阳西行,越来越远。
做好准备。
有轰隆隆的声音在陈道师耳旁响起:当夕阳西沉,落到地平线,昏暗夜色降临的前一刻
你会死去。
这不是在挽留,神祇不挽留凡人,而是宣判,宣判陈道师的死刑。
夸父的能为不可想象,要胜过道镜,能清晰地看到未来。
陈道师面色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