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似乎是突然发生的意外,都有微小的征兆,就像山崖间积雪的崩塌前,会听到雪层下窸窣的融雪声,它涓埃点滴,纤纤杜渐,却是狂涛骤浪,山崩海啸的前奏。
他本来应该觉察的。
在最后的那一周里,塔露拉会经常看向窗外,教室外的树梢上是青翠繁茂的叶片,还有叽喳扑腾的鸟儿,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会出神地凝望,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空暇时,女孩的目光会停留在他的身上,有时是脸庞,有时是胸膛,有时是肩膀,她不出一语,却又胜过吐露千言,当他感觉奇怪时,女孩会吃吃地笑,摊开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里,然后倚在他的肩头。
“为什么不发呆了?我想多看你一会儿呢。”
随着年龄渐长,他很久没有懵懂出神了,专注时也会自然地接受她的存在,但她偶尔还会撒娇似地和陈一起捉弄他,仿佛已经是习惯。
那一周里,女孩没有再捉弄他,两人间的交谈也少了许多,因为她总是看着他,也只是看着他。
殷红的眼眸里柔情似水,他脸皮很薄,不敢多看,一直以为那是无言的默契。
现在想来,女孩的眼里是忧郁和依恋。
高年级的孩子已经分配了其他男女宿舍,那间有些拥挤的大房间留给更年幼的孩子住。他有时会懊悔地想,如果能和她住在一起,自己肯定会觉察得早一些。
他不确定是不是想多陪她一些时间。
就在那周,龙门宣布移动城市靠近了天灾区域,为及时离开影响区域,政府会在周五后强制关闭大部分城区的公共设施和交通路线一周,以保障能源的供应。
从八方馆到教会学校的公交也在停运之列,那段途径中环和贫民区的路线一向收益甚微,所以他不得不与塔露拉分别一周。
陈也与教会学校通话,说自己这周不能来陪塔露拉,语气里满是失落和遗憾。
分别那天,天空是阴郁的乌云,阴沉的华盖连同这天空一起,把整个龙门困在牢笼里。
她来校门外送他。
人潮里,女孩分外用力地挽着他的右臂,好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有些诧异,在公交来之前握住她的手,端详她精致的面颊。
女孩是清瘦的瓜子脸,曾经软嘟嘟的婴儿肥已经消去,变得愈发俏丽起来,她的肌肤是霜色的洁白,仿佛留在人间的月光,看起来清秀恬静。
“怎么了?”他问。
“舍不得你。”她甜甜地笑着。
“和我一起走吧。”他没有多想。
“下次吧。”女孩咬了咬唇,放开他的手,轻轻地推开他,“照顾好自己。”
一辆公交停在车站边,等待的人群躁动起来,纷纷向车上涌去。
“你也是。”
他往后退了两步,在走上公交前与女孩最后道别。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用那种温柔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他独自走上公交,往投币箱里放下一枚硬币,车门缓缓关上,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
【不……】
他疑惑地向外看去,隔着车门上的玻璃看到外面的她,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在轻轻挥手。
车内的他同样挥手作别,心底里感到有些说不明的异样,却想不清哪有问题。
他思绪纷乱,心头莫名沉重。
公交车发出濒死野兽一般的喘息,在能源的催动下摇曳着缓速驶离车站。
当天夜里,一场暴雨席卷了龙门,雨水像猛烈挥动的长鞭,狠狠抽击在窗上,八方馆小院里的大槐树都发出挣扎的瑟瑟悲鸣。
他内心不安,在房间里朝窗外看去,密集的雨滴像铁丝网般连在一起,把外面的世界撕裂成一道道混乱无序的碎片。
塔露拉还好吗?
女孩一向很坚强,但在这骤雨倾盆,风咆雨泼的夜里,他还是忧心忡忡。
这令他想起了风雪交加的另一个夜晚,女孩柔弱无助的样子浮上心头。
他彻夜难眠。
这场暴雨在龙门的上空酝酿了一整日,却断断续续下了一星期。
无尽的雨水从厚重云层中倾倒而下,像止不住的哭泣,那铅灰色的华盖似乎要把整个城市彻底洗刷一遍,洗去大地上的罪恶,悲伤,尘埃灰烬,动乱别离,还天地清净。
直到盘踞的雨云哭干眼泪,一点点地消散为往日云烟,晴朗的丽日再次为龙门带来久违的阳光普照,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真的干净了不少。
在暴雨整日整日的倾泻下焕然一新。
他又回到教会学校,却没再见到她。
艾普丽女士,这个慈祥的老人找到他,告诉他那个优雅恬静,温柔贴心的女孩被她的家人接走了。